六月的风裹着麦芒的热气钻进山村时,张宇迎来了人生道路上第一个十字路口。山中的树叶绿得发亮,蝉鸣声像被烈日晒化的糖浆,黏稠地淌满整个山谷。他书包带在肩上勒出两道浅红的印子,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又像揣着颗刚从灶膛里摸出来的红薯,烫得人既紧张又期待。
回家的路要穿过一片玉米地。青纱帐已经没过人头,叶片边缘的锯齿刮过胳膊,留下细碎的痒。张宇想起三个月前母亲就是在这里弯腰除草,蓝布衫后背洇出的汗渍像幅不断晕开的地图。那时候他还在为中考精心准备着,隔着田埂喊她回家做饭,母亲直起身时腰杆发出的“咯吱”声,他当时只当是风吹过秸秆的响动。
推开院门时,母亲正在井台边搓衣服。木盆里泡着的蓝布衫浮起一层泡沫,她的手背被洗衣粉浸得发白,指关节肿得像刚剥壳的花生。“考完了?”母亲抬头时,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没擦净的泥点,“锅里温着绿豆汤,先去喝一碗。”
张宇没动,盯着母亲浸在凉水里的手。那双手春天要刨开冻得发硬的土地,夏天要在烫得能煎鸡蛋的日头下割麦子,秋天得收玉米,冬天还要泡在冰水里洗菜、洗衣。
“妈,我帮你吧。”他蹲下去要抢木盆,母亲却往回拽了拽:“刚考完试,歇着去。”
张宇没听,抢过搓衣板使劲揉着那件蓝布衫。洗衣粉的涩味钻进鼻孔,他想起初中三年,每次放学回家,母亲总是这样蹲在院子边,要么搓衣服,要么择菜。
晚饭时,灯泡在头顶晃悠,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明天跟我去地里薅草吧。”母亲往他碗里夹了块腊肉,“玉米该追肥了,趁着没下雨先把草除干净。”张宇扒着饭点头,腊肉的油香混着母亲身上的汗味,突然觉得比学校门口的炸鸡还香。
天刚蒙蒙亮,鸡叫头遍时,张宇就被母亲推醒了。窗外的露水在梧桐叶上滚成珠子,空气里飘着湿土的腥气。母亲已经把早饭热好了,玉米糊糊里卧着两个荷包蛋,她自己的碗里却只有咸菜。“多吃点,今天得把三亩地都薅完。”母亲的布鞋上还沾着昨天的泥,她往张宇口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渴了就喝点水,别中暑了。”
玉米地像片望不到头的绿海,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张宇学着母亲的样子蹲下去,手指捏住草茎往上拔,草根带着湿泥翻出来,溅在胳膊上。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没到半个钟头,腰就开始发酸,手指被草叶割出几道细口子,渗出血珠。他偷眼瞧母亲,她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弯腰、拔草、起身、向前挪一步,动作重复得像钟摆,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脚下的土地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歇会儿吧。”张宇喊她,声音被玉米叶的沙沙声吞没。母亲回过头,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汗,“你去树底下歇着,我再薅几垄。”她的手已经被草汁染成了绿色,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可拔草的动作一点没慢下来。
张宇没去歇着,他咬着牙继续薅。太阳越升越高,晒得后背火辣辣的,像背着块烧红的铁板。喉咙干得发疼,他跑到地头的水泉边,舀了一木瓢水猛灌了几口,泉水带着土腥味,却比任何饮料都解渴。他看见母亲还在地里,蓝布衫已经湿透了,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这时候他才发现,母亲比他印象中矮了好多,或许是常年弯腰干活,背已经有些驼了。
中午回家时,张宇的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疼。母亲做饭时,他看见她偷偷捶了捶腰,眉头皱得紧紧的,可转过身来,又笑着问他:“饿坏了吧?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茄子炖土豆。”
吃完饭,母亲要去给地里打药,张宇跟着去了。药桶灌满水有几十斤重,压在肩上像块石头。母亲说:“你还小,我来背。”她把背带勒在肩上,勒出两道深深的红痕,走在地里,每一步都有些摇晃。张宇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母亲半夜咳嗽得厉害,却总说没事,第二天照样下地干活。那时候他还在被窝里赖着不想起,抱怨天太冷,现在才知道,母亲的冬天比谁都冷,夏天比谁都热。
打药的喷雾器压得母亲直喘粗气,药水顺着喷杆往下滴,溅在她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印子。张宇抢过喷雾器:“我来!”背带刚碰到肩膀,他就疼得龇牙咧嘴,可还是咬着牙往前走。药水的味道刺鼻,呛得他直咳嗽,母亲在旁边跟着,不停地说:“慢点开,别喷到自己身上。”阳光穿过叶子的缝隙照下来,在母亲的白发上闪着光,张宇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以前他总以为那是阳光晒的。
就这样,日子在日出日落间一天天过去。张宇跟着母亲薅草、施肥、浇水、摘棉花,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皮肤晒得黝黑,跟村里的庄稼汉没什么两样。他知道了哪种草最难拔,哪种虫最祸害庄稼,知道了浇地时要顺着垄沟慢慢淌,不然水会把苗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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