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测评日
清晨七点五十,总部三楼多功能厅的卷帘门只拉起一半,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吴佳怡站在门缝里,看工作人员把最后一箱2B铅笔码放在长条桌上。铅笔截面呈正六边形,棱线锋利,在晨光里排成一片沉默的金属灰。
“吴总,所有部门的签到表已到位。”HR总监杜茂生捧着平板,袖口露出半截老式的金袖扣。那袖扣是他二十年前陪老董事长打天下时得的,此刻在LED灯下泛着暗红的金,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吴佳怡点头,目光扫过墙面新贴的红色导向箭头——那红色和昨夜她梦里41%的饼图颜色完全一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数据色值#D9001B背了下来。
八点三十分,第一批中基层管理干部鱼贯而入。皮鞋、乐福鞋、老爹鞋依次踩过蓝色地胶,发出“哒—哒—噗”的参差节奏。吴佳怡注意到,人群里凡是鞋底带金属铆钉的,几乎全来自行政后勤序列——他们走路时脚跟先着地,仿佛地上有隐形的刹车片,能把身体稳在舒适区。
“请大家把私人物品放入储物筐,手机调至静音。”杜茂生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念流程。他今天把“集团标准化测评”六个字咬得极平,像在念一份讣告。
MMPI-2RF量表共338题,限时九十分钟。吴佳怡亲自拆封密封袋,把答题卡扇形展开,像发牌一样推到每位受测者面前。纸张脆响,带着静电,有人一碰就缩手,仿佛那是一张传票。
她选了第一排最左侧的位置坐下,正对着监控摄像头。镜头上方,红色小灯规律地闪烁,像一颗替心脏跳动的外置器官。杜茂生隔着三排桌椅,与她呈对角线。这个角度,她能看清他后颈的褶皱——那褶皱在衬衣领子上方挤出三道横纹,像老式打字机的压纸杆,随时会把“不同意”三个字敲进纸面。
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很快连成一片。吴佳怡抬腕看表,九分三十五秒,有人已经做到第23题——那道题是“我常被无关的声音困扰”。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做MMPI时,在此题上停了整整两分钟。今天,这位“23题先生”却毫不犹豫,把“是”涂得又黑又圆,像给墓碑刷漆。
她轻轻起身,沿着过道巡视。第5排,一位发福的女经理把铅笔横过来,用侧面快速扫涂,每涂完一题,就用左手小指抵住纸面,防止纸卡移位。那小指指甲盖上镶着一颗水钻,随着动作一闪一闪,像给“冗余”二字手动加星。
“注意填涂规范,不要出框。”杜茂生适时提醒,声音不带情绪。吴佳怡却捕捉到,他的目光在女经理的工牌上停留了0.5秒——那里印着“采购中心·行政副经理·刘艳琴”。她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十点零七分,第一位交卷者起身。男人四十出头,左侧发际线呈M型,走路时肩膀先动,臀部后随,像一把折叠尺被拉直。他把答题卡扣在回收箱上,食指在卡背轻轻敲了三下,才转身离开。吴佳怡眯眼,看见卡背留下一个极浅的凹痕——三点,摩斯里的“S”。
她没动声色,只把男人工牌上的编号“H0817”输入备忘录。
二、数据墙
下午两点,十八台扫描仪同时运转。纸卡经过光敏头,发出类似春蚕啃桑叶的“嚓嚓”声。吴佳怡站在机房玻璃外,看一张张人格被转成0与1的瀑布流。杜茂生递来温热的美式,她没接,只问:“多久能出初步聚类?”
“IT说六小时。”杜茂生把咖啡转个向,杯口的唇印正对着自己,“不过吴总,样本里有不少五十年代的‘老人’,量表对他们会不会……”
“MMPI有中国常模,年龄系数已校正。”她打断他,声音像裁纸刀切过PVC,“我们测的是人格与岗位匹配度,不是智商,也不是忠诚度。”
玻璃幕墙里,红色进度条走到100%,屏幕弹出首行摘要:N=1,847,有效卷1,826,废卷21。紧接着,饼图刷新——红色扇形像一柄打开的折刀,占41.3%。
杜茂生喉结滚动,金袖扣随之一颤:“这个结果……确实偏高。但历史原因也要考虑,当年集团承担了不少就业安置任务……”
“安置不是错,错在安置到不适合的神经元节点。”吴佳怡点开明细,筛选项里勾选“家族/高层推荐”。饼图瞬间缩成一小块灰,旁边新生出猩红:占冗余人群92.7%。
机房空调18℃,她后颈却渗出细汗。那汗顺着脊椎滑进衬衫,像一条冰冷的蜈蚣。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佳怡,你把刀磨快,别怕割到自己。
“把报告拆成三栏:岗位序列、冗余率、关系来源。”她顿了顿,补一句,“用Pantone 186C红,打印给战略委员会人手一份。”
杜茂生欲言又止,最终点头。他转身时,吴佳怡看见他后颈的三道横纹更深了,像被无形的纸压杆又往下压了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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