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凰深宫谋 第489章 浪涌千钧与凤隐沉疴

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从海底最深处碾轧而来，瞬间吞没了所有其他声响。那道白色的水线在前方视野中急速放大，不再是线，而是一堵连接海天、高达数丈、裹挟着毁灭力量的浑浊水墙！

“抓紧——！抱住桅杆！固定身体——！”水师副将周泰的吼声在狂暴的海风与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如同铁钉般楔入每个人的脑海。

楚晚莹一手死死扣住船舷上一处专门加固的铁环，另一只手将惊呼的萧玉妍紧紧搂在怀中，用身体将她护在船舷内侧。阿海和几名老兵则扑向船舱入口，用身体和绳索死死堵住门板，防止昏迷的墨云舟被甩出。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凝固。那堵水墙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扑面而来，占据了整个视野。浑浊的海水中翻滚着破碎的木板、缆绳、杂物，甚至还有扭曲的鱼尸。

“轰——！！！”

第一道，也是最猛烈的一道浪峰，狠狠拍击在船队尾部！

楚晚莹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背后袭来，仿佛被攻城锤正面击中，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耳中嗡鸣一片，咸涩的海水瞬间灌入口鼻，眼前一片黑暗。她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死死抓住铁环，指骨几乎要断裂，双脚拼命蹬住甲板缝隙，才没有被直接卷走。

怀中的萧玉妍发出短促的惊叫，随即被海水淹没，只剩死死抓住楚晚莹衣襟的手。

整条船被高高抛起，几乎垂直竖立，又狠狠砸落！木质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要解体的恐怖呻吟。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木桶、绳索、备用船桨——瞬间被激流扫空。几名未能及时固定的水手惨叫着被抛入汹涌的海中，眨眼不见踪影。

“稳住——！准备迎接第二波——！”周泰的声音再次嘶吼响起，他如同礁石般钉在舵轮旁，与两名最强壮的水手一起，拼尽全力对抗着失控的船舵。

浪峰过后，是更加混乱、却依旧拥有可怕力量的湍急回流和后续连绵不绝的巨浪。船只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在沸腾般的海面上疯狂颠簸、旋转。

“郡主！萧姑娘！你们怎么样？！”阿海从船舱口探出头，满脸是水和血，额头不知撞在何处，破了道口子。

楚晚莹吐出口中的咸水，剧烈咳嗽着，勉强睁开被海水刺痛的眼睛，手臂和后背传来火辣辣的擦伤痛感，但怀中的萧玉妍还在，正惊恐地呛咳着。

“没事……抓紧！”楚晚莹嘶哑喊道，目光迅速扫过海面。紧随其后的两条护卫船情况更糟，一条较小的船已经被打翻，船底朝天，上面的人影在波涛中沉浮挣扎；另一条大些的也严重倾斜，桅杆折断。水师前来接应的战船队形也被彻底打乱，但好在船体坚固，大部分仍在波涛中顽强保持着浮态，正努力调整方向，并向落水者抛出绳索和救生圈。

港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巨浪裹挟着船只，正以失控的速度冲向港口防波堤和码头！

“不能撞上码头！右满舵！拼死也要右满舵！抢风头，从侧面擦过去！”周泰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对舵手狂吼。

这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赌博。若径直撞上码头或防波堤，船毁人亡就在顷刻；若能勉强控制方向，利用浪势从港口侧面相对开阔的水域掠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同样可能被后续海浪拍在岸边礁石上。

舵手和桨手们爆发出最后的勇气和力量，吼叫着执行命令。船身在巨浪中艰难地、一点点地偏转。

“抓紧了——！”楚晚莹再次厉声提醒萧玉妍，同时自己将身体更紧地贴向船舷。

“砰！咔嚓！”

船尾还是不可避免地擦撞上了延伸出的一段木质栈桥，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栈桥碎片四溅，船尾也被撕开一道口子，海水疯狂涌入。但这撞击也让船头进一步偏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正面撞上石砌码头的命运。

船只如同脱缰的野马，顺着浪势，擦着港口边缘，冲入了港内相对宽阔的水域。然而，港内此刻也并非避风港。海啸带来的巨浪在港内激荡、反射，形成更加混乱的三角浪和涡流，水位急速上涨，淹没了低处的仓库和民居，无数杂物在水中沉浮。

“降帆！下锚！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扔下去增加阻力！快！”周泰的命令接连不断。此刻任何船帆都是催命符，必须立刻失去动力，依靠锚和障碍物减缓速度，避免在港内二次碰撞。

帆索被砍断，船帆轰然落下。沉重的铁锚被抛入水中，但在这狂暴的水流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水手们又将剩余的压舱石、破损的船板，甚至一些不重要的装备奋力推入海中。

船只的速度终于开始减缓，虽然依旧在随波逐流，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完全失控。

楚晚莹松开几乎僵硬的手指，将瑟瑟发抖的萧玉妍扶到一处相对安全的桅杆基座旁，让她抱住。她自己则踉跄着冲向船舱。

舱内一片狼藉，积水已没过脚踝。阿海和两名老兵正用身体和绳索将墨云舟连人带榻固定在舱壁角落。墨云舟依旧昏迷，面色苍白，但呼吸尚存，只是额头上多了道被飞溅杂物划出的血痕。

“国公怎么样？”楚晚莹急问，手指已搭上墨云舟腕脉。

“没被甩出去，应该没再添新伤，就是撞了几下。”阿海喘着粗气道。

脉象虽然微弱紊乱，但根基未损。楚晚莹稍稍松了口气，快速检查了他身上包扎的伤口，幸好没有崩裂。

“阿海，你们守在这里，确保国公安全，注意舱底漏水情况。”楚晚莹交代一句，又转身冲出船舱。她必须了解全局情况。

甲板上，周泰正指挥着幸存的水手们拼命用木板、棉被堵住船尾的破口，并用抽水工具排出舱底积水。港口内一片末日般的景象。不少停泊的渔船、货船已被巨浪摧毁或倾覆，码头设施损毁严重，低矮的房屋泡在水中，哭喊声、呼救声在浪涛声中隐约传来。远处，水师的其他战船也在努力收拢队形，救援落水者和港内百姓。

“周将军，我们现在位置安全吗？后续还有没有大浪？”楚晚莹来到周泰身边，大声问道。

周泰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和汗水，脸色凝重地摇头：“暂时稳住，但港内水流太乱，随时可能撞上其他漂浮物或搁浅。至于后续海啸……难说。这次震动来自海底极深处，能量极大，通常不会只有一波。但具体还有几波，威力如何，谁也说不准。”他看向港口入口方向，那里依旧浊浪排空，“现在最怕的是退潮和二次涌浪，那往往比第一波更致命。”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港口内的水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下降！刚才还淹没房屋的海水，如同被巨大的塞子抽走，迅速退去，露出湿漉漉、遍布垃圾和死鱼的地面，以及许多搁浅在泥滩上的船只残骸。

“退潮了！抓紧固定！小心二次涌浪！”周泰嘶声大喊，声音中带着惊恐。

水位急速下降带来的拉扯力让本就破损的船只发出呻吟，船底似乎擦到了什么。所有人都死死抓住身边固定物，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后，港口外传来更加低沉的、仿佛无数闷雷滚过的轰响。海水再次开始上涨，比退潮时更快！更猛！一道比第一波略矮、却更加厚重、携带更多海底泥沙和杂物的浑浊水墙，再次从港口入口涌入！

“又来了——！”

第二波冲击！虽然高度不及第一波，但力量更加绵长，裹挟力更强！楚晚莹他们的船只被再次高高托起，狠狠推向港口更深处，船底传来令人心悸的摩擦和撞击声。

这一次，楚晚莹听到了木材断裂的清晰脆响，来自船体中部下方。整条船开始不可抑制地向一侧倾斜！

“船底破了！要搁浅倾覆！准备弃船！保护国公和郡主先走！”周泰目眦欲裂，当机立断。

“不！船不能弃！”楚晚莹厉声反对，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环境。船只正被水流推向一处地势较高的石砌码头平台侧后方，那里因为地形和几根粗大系缆桩的阻挡，形成了一个相对水流较缓的三角区。“把船往那边撞！用船身卡在码头和系缆桩之间！快！”

这个命令极其冒险，等于主动撞击，但却是眼下避免船只彻底倾覆或被冲走的唯一办法！周泰只犹豫了一瞬，便咬牙吼道：“听郡主的！左舵！撞过去！所有人，撞击准备！”

船只在水手拼死操控下，调整了最后的角度，船侧舷对准了那处三角区，在浪涌推动下，狠狠撞了上去！

“轰隆——！”

剧烈的震动让所有人都东倒西歪。船体侧面木板大面积碎裂，但龙骨似乎卡进了石码头边缘和一根系缆桩之间，虽然倾斜得更厉害，进水加剧，却奇迹般地没有继续移动或翻倒，暂时稳住了！

“快！把国公抬出来！上码头！”楚晚莹顾不得船体哀鸣，冲向船舱。

阿海和几名老兵迅速解开固定，用一块门板做临时担架，将昏迷的墨云舟小心抬出。楚晚莹和萧玉妍在旁边协助。周泰则指挥水手们架起跳板，连通倾斜的甲板和那处较高的码头平台。

众人踩着湿滑摇晃的跳板，冒着依旧不断拍打过来的浪花，艰难地将墨云舟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码头石台上。随后，所有幸存者依次撤离。

站在坚实的石台上，回望那艘半搁浅、严重破损、正在缓缓下沉的船只，以及眼前满目疮痍、仿佛被巨手蹂躏过的港口，所有人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面对灾难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

“快！检查伤亡，清点人数！组织人手，救援其他落水者和被困百姓！统计港内损失！”周泰甩掉头盔，顾不上自身狼狈，立刻开始履行水师将领的职责。水师的其他战船也开始陆续放下小艇，展开救援。

楚晚莹跪在墨云舟身边，再次确认他情况稳定后，才感到浑身无处不在的疼痛和冰冷。她看向萧玉妍，少女浑身湿透，发髻散乱，脸上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正呆呆地望着变成废墟的家园。

“萧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楚晚莹温声问道。

萧玉妍缓缓转过头，看着楚晚莹，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她怀里：“郡主……家……港口……都没了……好多人……死了……”

楚晚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中同样沉重。她望向港口外依旧汹涌浑浊的海面，望向鲸落湾方向那道仿佛亘古存在的黑色伤疤，崩塌的山体，一种深切的忧虑笼罩心头。

海啸或许会过去，但这片海域、这个节点引发的连锁反应，真的结束了吗？

未时三刻，西苑医帐。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沈清辞被安置回病榻上，双目紧闭，面色比之前吐血时更加灰败，唇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紫。吴院判和刘医正一左一右，正凝神为她施针，额头上汗水涔涔。旁边，煎好的药汁在小火炉上温着，热气氤氲。

萧景琰依旧在旁边的榻上昏迷，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帐帘被小心掀开，凌云闪身而入，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焦虑和愤怒。他看了一眼昏迷的皇后，压低声音问：“吴大人，娘娘情况如何？”

吴院判落下最后一针，才直起身，示意刘医正继续观察，自己将凌云拉到一旁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抖：“不妙……非常不妙！”

“娘娘不是旧伤复发加上急火攻心？”凌云急问。

“若是那样倒好了！”吴院判老脸发白，捻着胡须的手都在抖，“刚才为娘娘施针稳住心脉时，老臣发现……娘娘心脉深处，竟盘踞着一缕极其阴寒歹毒的邪气！与陛下之前所中之毒同源，却更加隐晦、更加顽固！它正在缓慢侵蚀娘娘的心脉根基！”

凌云如遭雷击，瞳孔骤缩：“什么？！娘娘也中毒了？何时中的？为何之前没发现？”

“此毒……恐怕是娘娘之前为陛下驱毒时，以身为桥，引动地底之力，不可避免地从陛下体内……转移了一丝最本源的毒根到自己身上！”吴院判声音艰涩，“因其深藏心脉，与娘娘自身耗损过度的虚弱脉象混杂，极难察觉。方才娘娘急怒呕血，气血逆冲，才让这毒根显露出一丝迹象。”

他顿了顿，眼中满是痛惜：“此毒不除，娘娘的元气便永远无法真正恢复，甚至会日益损耗，折损寿元……而且，寻常解毒之法，恐难触及心脉深处，稍有不慎，反会加速毒发！”

凌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杀机毕露：“可有解法？”

吴院判摇头：“老臣……暂无万全把握。需集思广益，或……寻访奇药秘法。但此事必须绝对保密！若让外界知晓皇后娘娘身中与陛下同源的奇毒，且药石难愈，朝堂必将掀起滔天巨浪！那些觊觎权位、心怀叵测之辈，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明白。”凌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娘娘……还能支撑多久？清醒过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老臣与刘医正已用金针和猛药暂时封住那缕毒气，减缓其侵蚀。娘娘心神损耗过巨，加上毒气冲击，此次昏迷恐需些时日。但以娘娘的意志和体质，苏醒应无问题，只是……醒来后，身体会比之前更加虚弱，需绝对静养，绝不能再受刺激、耗神劳力！”吴院判语气沉重。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李阁老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声音：“吴大人，刘大人，皇后娘娘凤体可还安好？南海急报详情已至，‘枢机处’诸位大人齐聚，亟待娘娘示下，或需紧急议事……”

帐内几人面色一紧。皇后昏迷，无法理事，但南海海啸、港口危急的消息已经传来，朝堂必须立刻做出反应。

凌云与吴院判交换了一个眼神。吴院判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掀帘走出。帐外，李阁老、兵部张尚书、户部钱尚书等几位核心大臣，以及面色复杂、忧色重重的康亲王皆在。

“吴大人，娘娘她……”李阁老急切问道。

吴院判拱手，面色沉痛却强自镇定：“回阁老，各位大人。皇后娘娘急怒攻心，牵动旧疾，呕血昏迷。经老臣与刘医正施救，凤体暂无性命之忧，但需绝对静养，短时内恐难苏醒理事。”

众人脸色皆变。康亲王上前一步，沉声道：“吴院判，你可知南海海啸，望海港几乎被毁，靖国公重伤未醒，安宁郡主与玉妍虽暂时脱险，但困于灾区！此等惊天大变，朝廷必须即刻拿出方略！皇后娘娘乃‘枢机处’主心骨，此时昏迷，国事当如何决断？”

他的质问，此刻已无之前的咄咄逼人，更多的是对局势的深切忧虑和对孙女安危的牵挂。

李阁老也看向吴院判：“吴大人，陛下可有何指示？或者……娘娘昏迷前，可有留下只言片语？”

吴院判摇头：“陛下依旧昏迷。娘娘昏迷前，只令紧急议事，并未及交代具体。”

气氛一时凝滞。帝后同时无法理事，南海剧变又迫在眉睫，这几乎是大靖开国以来最严峻的决策危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凌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铁血将领特有的斩钉截铁：“诸位大人，末将有一言。”

众人看向他。

凌云目光扫过在场重臣，沉声道：“陛下设‘枢机处’，本意便是为应对非常之变。如今陛下静养，娘娘昏迷，正是‘枢机处’行使权责、为陛下娘娘分忧之时！国事岂能因一人之恙而停滞？”

他顿了顿，继续道：“娘娘昏迷前，令紧急议事。依末将之见，当由李阁老暂领‘枢机处’会议，依据南海急报，速定救援、赈灾、防变之策！形成决议后，可由李阁老、康亲王、张尚书、钱尚书等联署，以‘枢机处’名义发出，通告各部及东南沿海执行！待娘娘苏醒或陛下有旨，再行禀报调整。此乃权宜之计，亦是臣子本分！”

这个提议，既维护了“枢机处”的权威和运行，避免了权力真空，又将责任分摊给几位重臣，避免了独断专行之嫌，更关键的是，它绕过了昏迷的帝后，使朝政机器得以继续运转。

李阁老捻须沉吟，看向康亲王和其他尚书。康亲王眉头紧锁，但最终还是缓缓点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凌云将军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本王无异议。”

兵部张尚书、户部钱尚书等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既如此，”李阁老挺直腰板，苍老的眼中重新燃起属于首辅的决断光芒，“老夫便僭越了。请诸位移步‘枢机处’营帐，依据南海急报，即刻商议方略！凌云将军，西苑防务及陛下娘娘安危，仍由你全权负责，不得有失！”

“末将领命！”凌云抱拳。

众人匆匆离去。吴院判也返回医帐内继续救治。

帐内，沈清辞依旧昏迷，只是紧蹙的眉间，仿佛凝聚着化不开的忧思。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在梦中，依旧牵挂着千里之外的惊涛骇浪，牵挂着生死未卜的至亲。

而远在南海，浊浪尚未完全平息，那崩塌山体之下的黑暗深渊中，一点微不可查的暗红，如同永不瞑目的恶魔之眼，在冰冷的海水与废墟中，缓缓眨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