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湿热粘稠,蛙鸣虫嘶声在稻田水泽间连成一片。
一盏孤灯,在临水而建的简陋茅屋窗纸上,投下一个凝神书写的剪影。
赵将搁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发胀的腕骨。
窗外是陌生的江东月色,与他熟悉的北地清晖截然不同。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兵书战策,而是一份即将用密语誊抄、通过最隐秘渠道送往北方的“家书”——南进工作队阶段性简报。
墨迹未干,字里行间却仿佛能听到荆扬大地上无声涌动的潮汐。
简报的开篇,是冷静的陈述。
但只有赵将知道,这寥寥数语背后,是怎样一段艰辛而充满智慧的跋涉。
他们的足迹不再局限于荆南一隅,已如墨点般渗入更广阔的画卷——荆州南部的苍茫山岭,扬州西部浩渺的鄱阳湖烟波,都成了新的战场。这不是金戈铁马的征伐,而是一场无声的渗透。
五十万众,人心所向。
当他的笔尖划过“五十万众”这个数字时,指尖微微一顿。这不是冰冷的统计,而是无数个鲜活生命的汇聚。
是长沙郡那个因他们调解水利纠纷而不再受欺压的村落,是零陵山区那些学了代田法后对来年收成有了盼头的山民,是鄱阳湖上那些用上了平价铁制鱼钩、不再被渔霸盘剥的舟子……
一村一寨,一户一人,如涓涓细流,终成江河。秘密农会、渔民协会,这些不起眼的组织,如同生长在水下的庞大根系,默默汲取着力量,托举着这惊人的数字。
他们的方式,与北方的轰轰烈烈迥异。
这里没有公开的分田分地,没有高耸的赤旗。
有的是周苇扮作游方郎中,在治病救人时播下的理念种子;是燕七混迹码头市井,编织起的庞大信息网络;是他赵将自己,以行商身份周旋于各地,用平价盐铁这把钥匙,打开一扇扇紧闭的心门。
“赤火义士”的名声,并非来自震天的口号,而是源于抗租时的挺身而出,纠纷处的公道直言,青黄不接时悄然运抵的粮食。
这名声,如春雨般,悄无声息地沁入泥土,深入人心。
然而,笔锋至此,变得凝重。
赵将的眉头锁紧了。成功的背面,阴影也随之蔓延。
地域太广了,广到他们的力量像撒入大湖的盐,虽能尝到滋味,却难控每一处水波。
那些被发动起来的村寨,如同散落的珍珠,线缆却还不够坚韧。
更棘手的是,暗流开始涌动。简报的末尾,他的字迹愈发沉郁:
“然地域广阔,村寨分散,鱼龙混杂。已有地方豪强改头换面,伪作顺从,意图窃取组织权柄;亦有外部势力遣人携金帛女子,诱惑我会骨干。隐忧已生,不可不察。”
他仿佛看到,某些地方,昔日欺压乡里的豪强,忽然换上了慈悲的面孔,甚至嘴里也喊起了“均贫富”的口号,那双眼睛却在暗中觊觎着农会领导的位置;他也接到报告,某些表现出色的农会骨干,深夜家中迎来了不速之客,桌上摆上了黄澄澄的金饼和娇媚的笑脸,来自江东、荆州,甚至深山里的神秘使者……
星火已然燎原,但野火也可能借势而起。这片他们辛苦点燃的土地,既孕育着希望,也潜伏着吞噬希望的危机。
他最终落下名字——“赵将 谨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份汇报成绩的捷报,更是一封吹响警示号角的密函。
封好密信,赵将吹熄了油灯,推开竹窗。江南的夜气扑面而来,湿润而沉重。远处黑沉沉的鄱阳湖上,有点点渔火,明灭不定。
那其中,哪些是风雨同舟的同志?哪些,又是窥伺在侧的鬼火?
他知道,南方的斗争,下一阶段,才刚刚开始。而这场斗争的形式,将远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为复杂,也更为凶险。
荆南之地,山峦叠翠,水网密布。
在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湾处,有个名为“石湾里”的大村落,田地肥沃,人口众多,本是当地一霸刘老爷的独立王国。
刘家在此地盘踞三代,田连阡陌,仓廪充实,平日里收租放贷,说一不二。
赤火南进工作队的风声,早就吹到了石湾里。
起初,刘老爷和周边地主一样,又惊又怒,盘算着如何联合官府把这股“流寇”剿灭。
但眼看着邻近几个村镇的土豪劣绅,或因负隅顽抗被农会带领愤怒的百姓清算,或因顽冥不化被赤火工作队列为重点打击对象,家产田地尽数分散,他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这一日,石湾里赤火工作队驻点那间简陋的茅屋前,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正是那往日里村民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刘老爷。
但他今日既未乘轿,也未带如狼似虎的家丁,只跟着一个捧着礼盒的小厮,本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衫,脸上堆满了谦和甚至略显局促的笑容。
接待他的是工作队一名年轻的队员,见是刘老爷,立刻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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