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大厅今夜烧得滚烫。
中央篝火堆里,碗口粗的松木噼啪爆响,飞溅的火星如赤色流星,划过鼎沸的人声。
陈烬随手掸去溅在袖口的炭星,那洗得发白的粗棉布袖管立刻晕开几点焦痕。
他左手边,赵将膝上横摊着磨破了皮的《赤火行军纪要》,指骨压在“石硖口战役”那粗糙手绘的阵型图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跳跃的火光在他冷硬的颧骨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雷豹端着海碗撞过来,新酿的米酒泼溅出浓烈香气:“赵将!俺老雷服了!石硖口那仗,五百破五千!你是这个!”
他竖起沾满油渍的大拇指。赵将眼皮都没抬,食指在瓷碗边缘轻轻一叩,发出“叮”的一声清响,碗中酒液纹丝未动。
陈烬嘴角的弧度深了些。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投向主桌右侧那个几乎被淹没在赞誉声中的身影。
“钱总管!了不得啊!”徐文微醺着,将满溢的酒碗双手奉上,“清陵府粮库!二十万担粮!兵不血刃就拿下了!你这‘财神爷’名副其实!”
钱焕章连连后退,像是承受不住这滔天的赞美。
胸前那枚崭新的赤铜星章——陈烬亲手为他别上的“忠勇双全”勋章——在篝火映照下,折射出近乎刺目的金光。他眼眶瞬间通红,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声音因巨大的“激动”而哽咽变形:
“徐老哥,折煞焕章了!”
他猛地一跺脚,声音拔高,悲怆而真挚,“没有社长运筹帷幄,指天明路,没有铁翼营兄弟们在前线用命厮杀,没有石锁、雷豹诸位将领血战护翼,没有徐老哥你在后方夙夜操劳,解了后顾之忧,没有赵老蔫叔带着乡亲们勒紧裤带支援前线…我钱焕章…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在账房里,在那些铜钱堆里钻营爬滚的一条蛀虫罢了!”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身体因过分“谦卑”而微微蜷缩。
话音未落,他突然转向左侧,对着沉默如铁的赵将深深一躬,腰几乎弯到九十度:
“赵将兄!石硖口!五百破五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才是擎天之柱!是我赤火真正的脊梁骨啊!”
瞬间,满座的目光都聚焦到赵将身上。雷豹用力点头,连角落里的石锁也投来敬佩的目光。徐文眼中是实打实的震撼。赵老蔫和那几个农民代表更是张着嘴,只发出无意识的惊叹。
唯有主桌角落坐着的秦狼,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锐利的目光钉子般扎在钱焕章躬身拱起的背上。
一片寂静的期待中,赵将终于动了。他慢条斯理地从摊开的《赤火行军纪要》上撕下一页写满了分析字迹的纸,指腹捻过粗糙的纸边,他掏出一只粗陶小坛,就着这份卓越的“功勋”,抿一口视若补给品的苦荞酿。
“将士用命。”四个冰凉的字眼从他口中吐出,砸在滚烫的空气里,瞬间冷却了不少温度。
几乎在钱焕章躬身的同时,陈烬的身子也微微前倾,手中的竹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自然地俯身去拾。矮桌宽大的案面,暂时隔绝了大半视线。
陈烬左手拾起筷子,右手食指迅捷无比地探入自己的酒杯,蘸满酒液。
在钱焕章那煽情的颂扬声和满场的惊叹中,他指尖如笔,在赵将近在咫尺、覆盖着粗糙土布裤子的膝头飞快地描画起来。
酒液洇湿了土布,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一个醒目的圈,圈住一个潦草的“钱”字。
几道锐利的箭头,从“赵”字延伸出来,直指圈。
一大片模糊的虚线区域,包裹着钱和赵,其中点缀着几个若隐若现的名字标记。
动作快如闪电。当钱焕章直起身,满脸“激动”的余红看向陈烬时,陈烬已经从容地擦着手指坐直了身体,笑容温和如故。
“焕章说得对!”陈烬朗声应和,拄着膝盖站起,举起了面前的酒碗,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钱焕章胸前的星章上停顿了一瞬,“铁翼营!是锋刃!是磐石!赵将,就是我赤火最坚固的一块基石!”声音洪亮,充满肯定,如同在铁块上用力敲下印章。
满场顿时响起一片附和的赞叹。
陈烬端着碗,脚步微动,靠向赵将一侧,声音陡然低哑下去,气若游丝,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传入赵将耳中:
“看清楚了吗?那脓包裹的金壳太厚了,外头金光闪闪,里头烂透了汁水已经流出来,漫得到处都是,连梁柱都被它浸软了…”
他眼角余光似无意地扫过台下那几个为钱焕章喝彩喝得最响亮的中层干部,“刀快了,劈开烂肉是爽利,可那一刀下去,带起的脓血能溅三丈远,若是劈中了被浸软的柱子…轰隆一声,我们顶着的这片天也就塌了半扇!钝刀…慢割…”
赵将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拉了一下。他端起茶盏,微倾杯沿,滚烫的茶水如同一缕无情的细线,精准地落在方才陈烬膝头画出的那片“虚线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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