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曳,将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映得明暗不定。学堂里挤得满满当当,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土腥味,还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名为“求知”的渴望。
陈烬站在一块用锅底灰涂黑的木板前,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那目光像探进深潭的石子,让每一颗躁动或茫然的心都微微一滞。
“刚才,有乡亲问,我们为啥穷得吃不上饭,累得直不起腰,却连件囫囵衣裳都穿不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锉刀一样,锉在每个人心头的旧伤疤上,引来一片沉默的抽气声。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踱步,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这问题,咱爹问过,咱爷爷问过,祖祖辈辈都问过!想改命的人,从来没断过,可路,却走出了千百条。今天,我不直接给答案,先送大家四把尺子,两对词。往后,大家伙儿可以用它量人,量事,更能量一量自己的心!”
他转身,炭笔在黑板上重重划下两个大字:左!右!
“先说这左、右!”陈烬的手指敲着字,笃笃作响,“这说的不是左手右手,是立场!是屁股,到底坐在哪边!”
“左派,心尖尖向着咱们穷人、劳动者!肠子肚子都跟咱们连在一起!他们想的,是砸碎那些吃人的老规矩,豁出命去,也要给咱劈出一个亮堂的、人人能挺直腰杆的新世界!他们的屁股,生根发芽,都在这边的泥地里!”他手指划过台下每一个社员。
“右派,心窝子贴着老爷、富人!魂儿都拴在人家高门大户的门楣上!他们想的,是旧椅子怎么修更舒服,旧碗筷怎么摆更漂亮,好让老爷们能世世代代,继续抽咱的筋,喝咱的血!他们的屁股,焊死在对面的金銮殿上!”他手指猛地指向学堂外无尽的黑暗。
“都给我刻在骨头里!是立场定左右!不是谁嗓门大、谁跳得高、谁喊得血乎,谁就是左!”这话像鞭子,抽得角落里正想嚷嚷表忠心的孙洪一个激灵,把话憋了回去,脸憋得通红。
台下死寂,只有灯花爆开的噼啪声。石锁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滚圆,拳头捏得咯咯响,仿佛要把这几个字砸进心里。徐文眼底闪过极度兴奋的精光,他太需要这种严密的定义了!
陈烬停顿片刻,让这沉重的分量压实在每个人心头。然后,他再次抬手,写下另外两个更显凌厉的字:左倾!右倾!
“再说这个倾!倾斜的倾!”他的语气陡然加重,“这说的不是立场,是方法、路子!是赶山路,会不会一脚踏空摔死!”
“左倾!是心是好的,血是热的,可脑子是晕的,路子是歪的!”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好比仇人还在十里外,你就嗷嗷叫着要一个人冲上去砸人家祖坟!不管兄弟跟不跟得上,家伙凑没凑手!这叫盲动!是冒进!是拿自家兄弟的命,去填你的英雄梦!会死人的!死得冤!”
“右倾!是想法或许有,可骨头是软的,膝盖是弯的!”他的声音又沉下来,带着冰冷的警告,“好比咱刀磨快了,人聚齐了,仇人都到门口了,他还缩在灶膛后头哆嗦,念叨着‘再等等’、‘再看看’、‘要不咱再磕个头求个和’?这叫保守!是投降!是把咱的脖子,主动往人家的铡刀下送!同样会死人的!死得窝囊!”
这话像警钟,在内心赞同稳妥为主的赵将和李厚土耳边轰然敲响。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犁过每一张面孔,语气沉重如山:“所以,一个真想把事办成的同志,头一条,得把左派的立场焊死在心口,屁股不能歪!然后,得憋足了劲,找到那条不‘左倾’也不‘右倾’的正道!得像老把式伺候庄稼,看天时,估地力,该使牛时使牛,该用锄时用锄!这叫实事求是!”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变得铿锵锐利,如同出鞘的剑,斩钉截铁:
“诸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
“咱们赤火社,往后!”
“要当,就当真左派!立场焊死,骨头硌硬,心向穷苦!”
“绝不做,那假左派、真右派!屁股坐歪,膝盖发软,心向老爷!”
“要干,就干在正路上!实事求是,步步踏实!”
“绝不学,那左倾的冒进鬼!脑子一热,害死兄弟!”
“也绝不当,那右倾的投降派!骨头一软,害死自己!”
“这四条!就是咱赤火社看人断事、辨风向的铁规矩!钢界线!谁碰,谁倒霉!”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努力消化着这前所未有的划分方法。石锁听得眼都不眨,徐文则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
他自幼聪颖,遍读所能找到的经卷典籍,却从未听过如此……如此清晰而锋利,能将世间人、天下事瞬间劈开、分门别类的道理!
这不再是圣贤书里模糊的“仁政”、“王道”,而是像工匠手中的矩尺和墨线,又像将军排兵布阵的令旗,非黑即白,条理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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