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槐树下,交易的热闹劲儿还没完全散尽,空气里却仿佛多了点别的东西,粘稠、暧昧,像暴雨前闷住的水汽。
那几个外乡商人手脚利落地收拾着所剩无几的货物,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亏本交朋友”的诚恳笑容。
一个瘦高个儿商人一边捆扎着空麻袋,一边似是无意地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几个正摩挲着新换到手的盐布、心思各异的村民听见。
“唉,要说咱们陈社长,那可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语气里满是推崇,可接下来的话,味道就有点变了,“能打跑袁基那帮龟孙,让大伙儿过上安生日子,天大的本事!可这当家……也难啊。那么大一个公社,那么多张嘴,好东西嘛,总得先紧着要紧的地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旁边一个正在点数零碎铜板的村民下意识抬头:“紧着要紧地方?”
“嗐,咱也是瞎琢磨。”瘦高个儿赶忙摆手,做出失言的样子,可话却像钉子一样砸了出去,“就听说啊,公社总部的粮仓,那都快顶破房梁了!啧啧,到底是能人,屯这么多粮,心里肯定有更大的盘算吧?”
另一个矮胖商人也凑过来,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压低了嗓门:“老哥,你说咱这穷乡僻壤,统共才能产出几斤粮?上头为啥非得定时定量,把咱们这点口粮都收上去呢?‘均平’……这词儿是好听,可别是均了咱们黑石峪的平,去填了别处更金贵的坑吧?”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一些村民心里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他们没有大声喧哗,只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猜疑和不安:“好像……是这么个理儿?”“我说怎么总觉得这日子紧巴巴的……”“难道咱们这儿真是后娘养的?”
村里新选出来的民兵队长,一个叫石头的愣头青后生,听到风声急匆匆赶来,扯着嗓子辟谣:“都胡咧咧啥呢!社长不是那样人!咱公社的章程是为了所有人好!”
可他得到的回应却是更深的怀疑和抵触:“石头,你才吃了几斤盐?知道个啥?”“就是,穿上这身皮就真替上头说话了?”“咱就说说咋了?还不让咱老百姓说话了?”
石头一张脸憋得通红,却发现自己孤立无援。那看不见的毒雾,已经悄无声息地渗进了村庄的肌理。
又过了几天,那几辆骡车果然如期而至,像是掐准了人心最痒痒的时刻。
“老乡们!最后一批实惠货啦!下次再来,可就不定是啥时候,啥价钱喽!”胖商人站在车辕上,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制造紧迫感的煽动性,“东家催得紧,咱们也得往回赶了!就这些,卖完就走!手快有,手慢无啊!”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比起上次,多了许多犹豫和观望,但那句“下次不定是啥价钱”和“数量有限”,像小钩子一样拉扯着他们的神经。
赵老蔫躲在人群后面,眼睛死死盯着车上那匹水红色的丝绸。上次换的细盐,老婆子吃了,咳嗽好像真的轻了些。
女儿看着那小块布头,眼里的光亮让他这个当爹的心酸又愧疚。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女儿要是能穿上整匹丝绸做的衣裳,该有多好看……那得是十里八乡最俊俏的姑娘了吧?
一种混合着父爱、虚荣、以及被“最后一次机会”催生出的孤注一掷,淹没了他。他心跳如鼓,呼吸粗重,猛地挤出人群,回家径直扛来了小半袋他原本打算熬过春荒的种子粮!
当那匹光滑冰凉的丝绸终于落到他怀里时,赵老蔫的手抖得厉害。周围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也有人露出不解和轻蔑的眼神。
他不敢看任何人,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丝绸,而是他典当出去的灵魂。
那点虚妄的“占到便宜”的喜悦,瞬间被巨大的空洞和恐慌吞噬。村庄的平静彻底碎了,信任像摔在地上的陶碗,裂痕遍布。
他抱着那匹刺眼的丝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就在家门口的拐角,差点撞上一个人——是公社派下来了解情况的年轻干事小刘。小刘脸上带着工作特有的认真和一丝尚未褪去的学生气,正要开口询问什么。
赵老蔫像被火烫了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虚和羞耻感轰地烧遍全身,他几乎是踉跄着,抱紧那匹丝绸,一言不发地从干事身边飞快地挤了过去,逃也似的钻回了自家那低矮的泥坯房。
小刘愣在原地,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村民躲闪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年轻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敏锐地意识到,这村子的问题,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沉痛。
赤火公社指挥部,油灯燃了一夜,此刻窗外已透出熹微晨光,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
陈烬坐在桌案后,面前摊着好几份从不同边境村落送来的急报。
孟瑶站在一旁,声音清晰却沉重地补充着细节:“……基本可以断定,是袁基那边派出来的人,手段非常狡猾。用少量廉价甚至劣质的商品,套取我们的粮食,更重要的是,散播谣言,动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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