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谶录 第34章 又见未来

魏梦笙的童年像被一层薄雾笼罩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是雾中最清晰的轮廓。三岁那年她指着巷子口的老槐树说“明天会断个枝桠”，第二天午后的雷暴果然劈断了碗口粗的枝干时，路过的邻居奶奶颤巍巍摸她头顶的手带着草木灰的温度：“这娃是开了天眼呐。”父亲魏建国跟在身后手里提着刚买的菜，不好意思地吐出了一句“是魏家老祖宗在护着咱们”，而母亲林秀兰只是把她揽进怀里，指尖划过她脖颈边那颗淡蓝色的痣——那是和自己手背上的图腾一模一样的颜色。

林秀兰的梳妆盒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歪扭的字。那是她十五岁时梦见自己会成为护士的预兆，后来果然靠着自学考上了白衣天使。她从不对人说起这些，只是在给梦笙梳辫子时会突然问：“昨晚又梦见啥了？”当梦笙奶声奶气描述着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麦草堆时，她眼底会泛起细碎的光，像藏着片只有自己知道的星空。

医院家属院里，四家一排的配置里并没有自来水。大家都是去一路之隔的院里的开水房挑水回家。魏梦笙总在清晨被隔壁田奶奶的咳嗽声惊醒，然后看见母亲正在把哥哥挑回来的水往脸盆里倒，盆底碰着地上的青石砖上发出的脆响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魏明亮要结婚的消息传来那天，林秀兰把脸盆往盆架上重重一放，水渍在漆皮剥落的铁架上漫延，她冲着正在做早饭的魏建国嚷到：“五口人挤三十平米，现在要添新媳妇，总不能让人家姑娘住明亮那个临时房子里吧？！”

夜里梦笙听见父母在低声说话。父亲说单位后勤科有消息，郊区新盖的职工楼明年能分房，母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雀跃：“楼房好是好，上厕所和洗漱都方便，可是院子里的那些树呢？还有我想种喜欢的月季和夹竹桃，还有很多太阳花。另外我是老大，孩子外婆也年纪大了，住单位楼房不现实......”梦笙在被窝里蜷起身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陌生的画面：灰扑扑的楼群之间，一栋白色外墙蓝色屋檐房子正拔地而起，宽敞的庭院里，母亲穿着蓝布衫正在葡萄架下的平台上侍弄花草，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梦笙梦见自己和小伙伴们踩着瓦片爬上新房子的屋顶，麦草和黄泥盖着的苇帘子在脚下沙沙作响，远处的烟囱冒着白烟，她数着数“一、二、三”纵身跃下，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而跌进柔软的麦草堆里。金黄的草屑粘在发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伙伴们的笑声像银铃般散开。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竟在床尾蜷缩着，膝盖上还有块莫名的淤青。

暑假刚开始，父亲魏建国揣着两包方块糖和两瓶洋河大曲酒，还有一块湖南大砖茯茶，在母亲林秀兰期待的目光里走出了家属院。半日后他踏着暮色归来，鞋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成了，老两口说看咱们人实诚。”母亲手里的搪瓷缸“当啷”撞在桌沿，梦笙看见她眼底的光，像那晚梦里葡萄架下花台上盛开的五彩太阳花。

宅基地就在母亲单位围墙外的田埂边，夕阳下能望见远处的麦浪。奠基那天，梦笙跟着父亲去看地，脚踩在松软的黄土上，忽然想起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场景：母亲弯腰拓土块时额角的汗珠，二姐扶着木梯时晃动的身影，还有自己光着脚丫在院子里追蝴蝶……那些零散的画面在此刻突然拼合，像被阳光晒硬的泥坯，显出清晰的轮廓。

盖房的日子像场热闹的流水席。家里所有的乡下亲戚都派父母的侄儿外甥过来帮忙。

那年初夏的热风裹着麦香钻进她鼻孔时，梦笙蹲在门槛上数蚂蚁。忽然听见舅爷家大伯的吆喝声——收麦子的拖拉机正轰隆隆碾过沥青路开过来。她抬头望见拖拉机后斗里堆起的麦草山，金黄的浪涛在阳光下起伏，像极了三天前梦里那片柔软的着陆场。

“敢不敢跳？”二丫扯着她的衣角，小胖已经抱着胳膊在矮房顶上站稳了。梦笙踩着码好的砖垛，踩着梯子爬上新房顶，风掀起她的的确良衬衫，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震颤的梦境：瓦片在脚下咯吱作响，伙伴们的笑声像春节炸开的爆竹声，而身体腾空的瞬间，总有种笃定的轻盈。她闭着眼纵身跃下，麦草尖划过脸颊的痒意比梦里更鲜活，胸腔里炸开的欢呼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指尖捻着带芒的草籽，她突然懂了——有些梦境从不是凭空的预告，而是灵魂给现实画的路标，箭头指着“别怕，往前走”。

叔叔和舅舅们吆喝着抬大梁木头和椽子，母亲和婶子舅妈们在树荫下和泥，父亲则蹲在地基边核对图纸......

真是人多力量大，新房子很快就在家人们的努力下盖好了，完工那天，家里杀了两只羊，放了一大串爆竹。梦笙的任务是跟着二姐——二姐正站在高处给檐板刷蓝油漆，油亮的漆桶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斑。木梯突然在刚抹好没几天的水泥地台上打滑时，梦笙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的，掌心攥住梯腿的瞬间，尖锐的木刺扎进皮肉，疼得她倒吸冷气。这痛感比梦里的恐慌真实百倍，却让她心头一松：原来那天颤抖的梦境，是在教她此刻该如何用力。

期间母亲带着她们拓土块的场景，也在工地上活了过来。梦笙和二姐光着脚踩在湿泥里，把和好的黏土摔进木模子，拍实了倒扣在晒场上，一排排土坯像列队的士兵。汗水顺着母亲的鬓角流进衣领，她却笑着说：“等这土坯成了墙，冬天住着比砖房暖和。”梦笙看着母亲扬起的铁锹，突然想起梦里这双手抚摸自己头顶的温度，原来那些关于“家”的梦境，早把母亲的期盼藏在了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