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苑内,烛火摇曳,将云芷纤瘦的身影投在窗棂上,明明灭灭。
她端坐于书案前,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似在计算着时辰。
窗外夜色浓重,偶有虫鸣断续,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翠儿轻手轻脚地添了盏新茶,氤氲热气升腾,模糊了云芷清冷的侧颜。
“小姐,已是亥时三刻了,那位……当真会来么?”
她压低声音,眉宇间带着几分焦虑。
云芷未曾抬眼,只淡淡道:“他既应承,便不会失信。”
话音方落,院外便传来三声极轻的叩门声,一长两短,正是约定的暗号。
翠儿眼眸一亮,立时趋步至院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缝隙。
一道穿着深灰色布衣、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闪身而入,步履迅捷无声,显是练家子。
来人直至廊下方才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平凡无奇、却带着几分精明干练的面孔,正是此前受云芷救治之恩的那位低阶官员——陈录事。
“云姑娘。”陈录事拱手一礼,声音压得极低,自怀中取出一卷以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双手奉上,“幸不辱命。”
云芷起身,微微颔首:“陈大人辛苦。”她接过那卷册子,入手微沉。翠儿机灵地移至门边望风,耳听八方。
陈录事低声道:“下官依姑娘所言,暗中调阅了锦绣阁近三年的商税申报与实际进货、售出记录,又买通了阁中一名不得志的老账房……”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此事若被柳家察觉,下官这项上人头恐怕……”
“大人放心。”
云芷打断他,语气平稳,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日若真有风波,我自有法子护你周全,断不叫恩人受牵连。”
她目光扫过陈录事略显苍白的脸,“令堂的风湿近日可好些了?”
提及母亲,陈录事面色稍霁,感激道:“多亏姑娘上回赠的药膏,家母已能下地行走,疼痛大减。姑娘大恩,没齿难忘。”
正是这份救治其母的恩情,加上云芷承诺后续调理,才让他甘冒奇险,深入调查这牵扯到柳家利益的锦绣阁。
云芷不再多言,示意翠儿看座奉茶,自己则走回书案,小心展开那卷册子。
册内并非原始账本,而是陈录事依据查证所得,重新誊录、比对后的明细,并附有多份抄录的原始单据作为佐证。
字迹工整,条目清晰,可见用心。
烛光下,云芷凝神细阅。越是看去,她眸中的冷意便越是凝聚。
这锦绣阁的账目,果真如她所料,漏洞百出,作假手段却算不上高明,大抵是仗着背后有柳家撑腰,有恃无恐。
“虚报进货价……”她指尖点在一处,“江南上等云锦,市价一匹十五两,账上却记为二十二两。仅此一项,三年间便虚报了一千五百两有余。”
陈录事在旁补充:
“正是。
且他们进货渠道单一,多由柳夫人娘家旁支的商号供应,价格皆高于市面两到三成。
售出时,却又常常以次充好,将中等绸缎充作上等售卖,利润差额尽入私囊。”
他又指向另一处,“姑娘再看这里,每月账上皆有一笔‘打点开销’,数额不定,多则数百两,少则数十两,去向不明,依下官看,多半是进了那掌柜及其背后之人的腰包。”
云芷默默计算,心中冷笑。
光是这虚报进价、以次充好、私设“打点”名目几项,三年下来,被侵吞的利润便不下五千两。
这还仅是明面上能查到的部分,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龌龊。
“这些证据,可能作为呈堂证供?”她抬眸问道,目光锐利。
陈录事沉吟片刻,谨慎道:“单凭下官这份誊录与抄件,若对方矢口否认,或可狡辩为伪造。但……”
他自袖中又取出几页残破的纸张,边缘焦黑,似是从火中抢出,
“这是下官设法从锦绣阁账房暗格里找到的几页原始草稿,上面有掌柜柳安亲笔批示的画押记号,与账本上的笔迹一致。
此外,那名老账房也愿暗中作证,只是……他胆小,不敢明面上对峙。”
云芷接过那几页残稿,仔细比对,果然笔迹相同,记载的正是几笔虚报款项的原始记录。
她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有此物证,足矣。”人证暂时不便露面也无妨,有这些铁证,加上萧绝的手段,足以让那柳安百口莫辩。
她将证据仔细收好,复又看向陈录事,自抽屉取出一张银票,面额一百两,推至他面前:“陈大人此番辛劳,区区谢礼,不成敬意。后续若需大人出面,还望……”
陈录事却连连摆手,神色郑重:
“姑娘万万不可!
您对家母有再造之恩,此事乃下官报恩,岂能再收钱财?
日后若有用得着之处,但凭差遣,只要不危及身家性命,下官定义不容辞。”
他言辞恳切,倒让云芷高看一眼。
她不再坚持,收回银票,只道:“既如此,多谢大人。夜色已深,不便久留,翠儿,送陈大人从后门离开。”
翠儿应声,引着陈录事悄然离去。
室内重归寂静,唯余烛火噼啪。
云芷将证据重新包好,置于一个不起眼的木匣中,上锁收起。
她行至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夜风裹挟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碎发。
“柳媚儿,你吞下去的东西,是时候连本带利吐出来了。”
她低声自语,眸光在夜色中冷冽如星。
第一步证据已然到手,下一步,便是要借势而动。
萧绝,便是那最合适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