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微熹,薄雾尚未散尽。
翠儿便已起身,特意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细布衫子,下系一条洗得发白的青色裙子,发间只簪了一朵普通的粉色绒花,对着屋角那盆清水照了又照,自觉与寻常小户人家出来采买物事的丫鬟无异,这才深吸一口气,悄悄从云府人迹罕至的西侧角门溜了出去。
清晨的朱雀大街已是人声渐起,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滚过青石路的轱辘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活力。
锦绣阁那三开间的气派门面在黑底金字招牌的装点下,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却也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倨傲。
翠儿攥紧了袖中那点少得可怜的碎银子,低着头,混在稀疏的人流中走了进去。
与上次来时相比,铺子里似乎冷清了不少,透着一股莫名的压抑感。
伙计倒还是那几个熟面孔,只是脸上不见了往日迎客的热情笑容,反而多了几分懒散与不易察觉的谨慎,偶尔交换的眼神也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
一个面生的伙计懒洋洋地迎上来,上下打量了翠儿一眼,见她衣着寒酸,语气便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敷衍:“喂,买什么?”
翠儿挤出一点怯生生、带着乡土气的笑容,细声细气地道:
“俺……俺想看看有没有结实耐穿的细棉布,给家里弟弟做两身干活穿的衣裳。”
那伙计闻言,更是兴趣缺缺,随手胡乱指向大堂最角落里那堆颜色沉闷的布料:
“喏,那边都是,自己看去吧。价钱都标着呢,别乱摸。”
说罢,竟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拿起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本就光可鉴人的红木柜台,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翠儿乐得无人理会,假意在棉布区翻捡比划,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灵敏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整个铺面的情形。
果然,不出小姐所料!清单上记载的那几种苏杭特有的、宛如烟霞的软烟罗,蜀地进贡级别、轻薄如蝉翼的冰绡缎,还有那种在光照下会流淌出暗纹的顶级云锦,诺大的货架上竟是半点踪影也无!
取而代之的,多是些色泽鲜艳扎眼、但细看质地粗糙、经纬稀疏的寻常绸缎,或是些过时的花样,高高标着不菲的价格,俨然一副宰生客的架势。
她状似无意地慢慢挪动脚步,靠近通往后方库房的那扇雕花木门。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声,语调中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躁与不耐烦。
“……催什么催!慌里慌张成何体统!东家那边还没发下明确话过来,那些货是能随便轻动的吗?”
一个压低的男声呵斥道,透着强装镇定的虚张声势。
翠儿耳朵微微一颤,立刻辨出这正是掌柜柳安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显得唯唯诺诺,带着惶恐:
“可是掌柜的,那边派人又来催问了,说要是再不……再不清运出去,就怕夜长梦多啊!万一……”
“闭嘴!”
柳安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截断了对方的话:
“做好你自己的事!再多嘴多舌,仔细你的皮!去告诉那边,眼下风头紧,让他们安心等着!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这几日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些,特别是库房这边,加派人手看紧了,谁也不准瞎打听!听到没有?”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传话……”
另一人连声应着,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匆匆离去。
翠儿听得心头怦怦直跳,连忙退开几步,假装被一匹颜色鲜亮的缎子吸引,拿起来仔细翻看,手心却已微微出汗。
柳安的话虽未点明,但那“货”、“风头紧”、“警醒”、“清运”的字眼,分明透着极大的蹊跷!他们果然在隐瞒什么!那些不翼而飞的珍贵料子,莫非就藏在库房里?他们正在想办法偷偷运走销赃?
正思忖间,先前那个面生的伙计不知何时晃了过来,疑狐地打量着她:
“你在这儿杵着看什么?这可不是你该看的棉布区。”语气颇为不善。
翠儿吓了一跳,忙放下缎子,露出几分惶恐局促:
“俺、俺看这布花样真好看,金光闪闪的,就……就多看了两眼,俺这就过去,这就过去……”
她慌忙低着头,快步走回角落的棉布区,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不敢再多做停留。
匆匆指了一匹价格最便宜的靛蓝色棉布,付了铜钱,翠儿抱着那匹布,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锦绣阁。
走到街角,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晨光中金光闪闪的招牌,只觉得那奢华气派的门脸之下,仿佛隐藏着无数龌龊见不得光的勾当,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她不敢耽搁,抱着布匹,快步绕到与墨影约定好的、离云府隔了两条街的一条僻静巷口,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
正心下焦急忐忑间,忽觉身后微风拂过,一道黑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后,低声道:“东西。”
翠儿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神出鬼没的墨影,连忙按捺住心跳,将小心翼翼藏好的令牌和纸条递过去,压低声音道:
“墨影大人,小姐吩咐,查通汇钱庄,苏清婉夫人名下,五千两,锦绣阁运营备金的存取明细和支取凭证。”
墨影接过,看也未看便纳入怀中,只一点头,言简意赅:“知道了。”
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瞬间消失在小巷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翠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后背惊出的一层细密冷汗此刻才觉凉意。
她拍拍胸口,定了定神,抱着那匹实在没什么用处的棉布,快步往云府方向走去。心中既为完成了小姐交代的任务而稍安,又为在锦绣阁的所见所闻而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与难以抑制的兴奋。
柳安他们,果然心里有鬼!而且,恐怕快要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