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余音似仍在御花园敞轩的雕梁间萦绕未绝,云芷已在一片复杂目光中安然归座。
皇后那声“心思巧慧,应变从容”的赞许,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悄然改变着席间众人对她的态度。
先前那些毫不掩饰的轻视与鄙夷,或多或少都掺进了一丝审慎与掂量。
然而,那几道最为锐利的视线,却并未因这赞许而软化,反而淬上了更深的寒意。
赵小姐指尖死死掐着掌心的绣帕,几乎要将那上好苏绣绞出洞来。
她与身旁穿着鹅黄云缎裙的李小姐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全无方才故作的天真惋惜,只剩下计谋接连落空后的羞愤与不甘。
她们这一小簇人,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借着斟酒布菜的间隙,悄然聚拢至敞轩一侧临水的曲栏边,假意观赏池中锦鲤,低语声没入潺潺水声与远处隐约的丝竹声中。
“倒是我等小瞧了她!”赵小姐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姣好的面容因怨毒而略显扭曲,“竟让她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法子,又出了一回风头!”
李小姐蹙着眉,语气带着焦躁:“赵姐姐,如今可如何是好?皇后娘娘明显对她生了赏识之意,再想从诗文琴艺上刁难,怕是难了。”
“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赵小姐冷哼一声,目光如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轩外不远处那片开阔平坦的马场。
阳光下,几匹骏马正由宫人牵着悠闲踱步,鞍鞯鲜明。
“接下来不是有骑马击球的环节么?听闻这位云大小姐自幼长于乡野,想来于马术一道,总该是‘熟悉’的吧?”她将“熟悉”二字咬得极重,意味深长。
旁边一个穿着绛紫罗裙的少女立刻会意,眼中闪过狠辣:“姐姐的意思是……在她马上动些手脚?让她当众摔个大的?”
赵小姐唇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微微颔首:“马匹惊厥或是鞍鞯不固,都是寻常意外,怪只怪她自己骑术不精,御下无方,未能提前检查妥当。”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不必伤筋动骨,只需让她衣衫破损,发髻散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皇家苑囿之中,狠狠出一回丑便够了!届时,就算皇后娘娘再看重她的‘急智’,一个御前失仪、举止不端的罪名,也足以让她之前那点小聪明营造的好感荡然无存!”
几人低声商议起细节,如何买通负责打理马具的小太监,如何在马鞍的肚带扣环上做那不易察觉却又极易松脱的手脚,如何确保那匹马必定分配到云芷手中……
她们自以为隐秘,却未察觉到,不远处一株繁茂的海棠树下,三皇子萧煜正负手而立,看似在欣赏景致,眼角的余光却将她们那点诡秘动静尽收眼底。
他执起酒杯,浅啜一口,俊美的脸上神色莫辨,唯有一双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他认出那聚在一起的几位,皆是东宫一系或与柳家往来密切的官眷。
她们此刻的密谋,目的为何,昭然若揭。
萧煜的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席间那抹沉静的身影,云芷正微垂着眼睫,听着身旁的翠儿低声说着什么,侧颜恬淡,仿佛周遭一切暗涌都与她无关。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心中权衡。出面提醒?未免多事,且平白得罪太子一党。
这云芷若能渡过此劫,证明其价值,才值得他另眼相看;若不能,折在此处,也不过说明她仅止于此,不值得他费心。
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在他眼底流转,他最终选择默然旁观,将这即将上演的“意外”,当作又一重考验,静观其变。
云芷端坐席间,面上虽波澜不惊,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
赵小姐等人离席聚首,虽动作隐蔽,但那不时瞥来的、带着恶意掂量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让她无法忽视。
她轻轻抚过袖口细微的褶皱,直觉如警铃般在脑中轻鸣——风波未止,更大的麻烦,恐怕已在酝酿。
她们文斗失利,接下来……目光落向轩外的马场,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骑马么?她确实不曾系统学过京中贵女们精研的所谓“马术”,但乡野间摸爬滚打,骡马驴子都曾驾驭,维持平衡、控缰慢行应当无碍。只是,对方既存心刁难,恐怕不会让她安稳骑乘。
会是什么手段?惊马?还是……
她端起面前微温的茶水,浅呷一口,借动作之便,再次迅速扫视全场。
皇后与柳贵妃正同几位宗室命妇说话,神情各异。
太子萧景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玉佩流苏,眼神空泛。
而那位三皇子……云芷的目光与萧煜似无意间转来的视线有刹那交汇,他眼中那抹探究与隔岸观火的淡漠,让她心头微凛。此人,心思深沉,绝非易与之辈。
“小姐,”翠儿凑近,声音带着担忧,“奴婢看那几位,鬼鬼祟祟的,怕是没安好心。一会儿若真要骑马,您可千万小心。”
云芷放下茶盏,指尖在微凉的瓷壁上轻轻一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声音低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她们若真以为,凭些魑魅魍魉的手段就能逼我就范,未免太天真。”
话虽如此,她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若真遇惊马或鞍鞯问题,该如何应对才能最大程度保全自身,甚至……反将一军。
内侍尖细的通传声打破了席间的暗流——“启禀皇后娘娘,马场已准备妥当,请各位娘娘、殿下、小姐移步赏玩。”
皇后含笑颔首,率先起身。众人纷纷离席,衣袂窸窣,环佩叮当,如同被无形潮水推动,向着那片更为开阔,却也潜藏着未知风险的马场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