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医前脚刚离开相府,主院寝室内那层勉强维持的、薄如蝉翼的平静假象,便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骤然崩裂,碎片四溅。
压抑已久的毒火怨气瞬间弥漫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柳媚儿挺直的背脊微微塌陷,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垮。
她脸色铁青,唇瓣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精心修饰的柳叶眼此刻锐利如淬毒的刀锋,死死钉在云芷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胸腔内气血翻涌,那股在太医面前强压下的滔天怒火,此刻再也遏制不住,熊熊燃烧,灼得她心肝脾肺肾无一不痛。
指甲深深掐入柔软的掌心,留下数月牙形的红痕,她却浑然不觉。
“哗啦”一声,绣着繁复牡丹的纱帐被一只红肿不堪的手猛地扯开。
云瑶顶着一张疹痕交错、涕泪横流的脸,挣扎着从软榻上探出身子,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尖利扭曲,完全失了往日刻意维持的娇柔:“是她!就是她这个毒妇害我!什么劳什子花粉过敏!分明是那盒胭脂!那胭脂有问题!”
她状若疯魔,赤红着双眼便要向云芷扑去,却被身旁吓得脸色发白的小莲死死抱住腰身。
“二小姐!二小姐您冷静些!太医刚嘱咐了不能动气,不能抓挠啊!仔细您的脸!”小莲的声音带着哭腔,手背上已被云瑶无意识的抓挠划出几道血痕。
“滚开!你这没用的奴才!”云瑶猛地挥开小莲,力道之大,让小莲踉跄着跌退几步,后腰撞上桌角,痛得闷哼一声。
云瑶却看也不看,只指着云芷,声音凄厉,字字泣血,“我的脸!我的脸全毁了!我还怎么出去见人!云芷!你这心如蛇蝎的贱人!你不得好死!你定会遭天打雷劈!”
面对这近乎癫狂的诅咒和指控,云芷却依旧静立原地,裙裾未动,神色未改。
仿佛云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不过是穿堂而过的聒噪风声,不值一哂。
她甚至微微侧首,对身旁同样面色紧绷的翠儿轻声吩咐,语气平稳无波:“去将那边那扇支摘窗也打开些。
这屋里药气混着浊气,闷得人心头发慌。”
这般近乎漠然的无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彻底点燃了云瑶最后的理智。
她尖叫一声,目光扫过榻边小几上摆着的白瓷描金枕,想也不想便抓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云芷砸去!
“瑶儿!”柳媚儿厉喝一声,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她猛地起身,两步抢上前,一把按住状若疯魔的女儿,保养得宜的指甲几乎嵌进云瑶细腻的手臂皮肉里。
尖锐的刺痛让云瑶猛地一个激灵,动作僵住,愣怔地回头看向母亲,眼中满是疯狂的委屈和不解。
柳媚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憋得眼前阵阵发黑。
她如何不知此事蹊跷万分?那烈性红疹粉是她私下里交给云瑶,本意是要让云芷当众出丑,身败名裂。
谁知这蠢货女儿竟如此不济事,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报应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云芷那番“乡野见闻”说得滴水不漏,时机又拿捏得恰到好处,轻易便将祸水引向了那无关紧要的南蜀香囊,连资历老道的刘太医都被带偏,顺势下了诊断。
此刻若再强行纠缠胭脂之事,无凭无据,反而坐实了她母女二人栽赃陷害、心胸狭窄的恶名。
这哑巴亏,她竟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硬生生咽下!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母亲!母亲!您就眼睁睁看着她这般害我?!您要为我做主啊!”云瑶猛地扑进柳媚儿怀中,委屈与愤恨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背过气去。
女儿的眼泪和哭诉像是一把把尖刀,凌迟着柳媚儿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目光如毒蛇般死死锁着云芷,声音却努力维持着一家主母应有的平静,甚至刻意染上一丝疲惫与沙哑:“芷姐儿,今日……多谢你来看望瑶儿。
她如今身子不适,需要绝对静养,你先回去罢。”
这便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
云芷岂会听不出那平静语调下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滔天怒火与怨毒?
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从善如流地敛衽一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既如此,女儿便不打扰妹妹静养了。
只是……”
她话锋微顿,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云瑶那张惨不忍睹、仍在不自主抽搐的脸上,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一丝真诚的忧虑,“妹妹这番疹症来得又急又凶,虽太医开了方子,但若想彻底根治,不留半点疤痕,恐怕还需几味珍稀药材好生内调外敷,固本培元方是正理。
否则,似妹妹这般花容月貌,若是日后留下些许印记,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柳媚儿心头猛地一紧,警惕之心大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云芷却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带着低眉顺目的翠儿,施施然转身,从容离去。
那背影挺直,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柳媚儿的心尖上,屈辱而又刺痛。
刚一踏出主院那压抑的门廊,翠儿便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拍着胸脯,后怕与畅快交织,压低声音道:“小姐,您方才真是……真是太厉害了!二小姐和夫人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啧啧,真是比那戏台上的变脸还精彩!”
云芷目光微凝,望向芷兰苑的方向,声音清淡如水:“不过是仗着她们自己心虚,不敢将红疹粉之事捅破,更不敢当场与太医的诊断对峙罢了。
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口舌之上。”
柳媚儿绝非肯轻易吃亏的善茬,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必会怀恨在心,日后定会伺机报复,手段只怕会更阴狠毒辣。
而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索要些“补偿”,以充实自己的底牌。
身后主院的正房内,云芷的身影刚一消失,云瑶便彻底失了束缚,猛地爆发出来,将榻上的锦被、玉枕、小几上的杯盏尽数扫落在地,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伴随着她嘶哑的哭骂响彻屋内。
“闭嘴!”柳媚儿心烦意乱已达顶点,厉声打断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还嫌不够乱吗?不成器的东西!若非你自作主张,行事不密,反中了别人的算计,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哭!如今就知道哭!”
云瑶被母亲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吼得一愣,随即更大的委屈涌上心头,竟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嘶哑难听。
柳媚儿揉着刺痛的额角,看着女儿那张近乎毁容、哭得扭曲的脸,又想起云芷临去前那轻飘飘却意有所指的话,心中一阵剧烈绞痛,几乎喘不过气。
珍稀药材……天山雪莲?珍珠粉?还是其他更难得的东西?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裸的敲诈!
可若是不给,瑶儿的脸……她赌不起。
云瑶的未来,是她精心布局中的重要一环,岂能就此毁容?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滔天恨意交织着攫住了柳媚儿,她踉跄一步,伸手扶住冰凉的黄花梨木桌沿,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自她执掌相府中馈以来,纵横捭阖,何曾如此憋屈挫败过?而且是在她一向视为蝼蚁的云芷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