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美梦 第43章 凤姐华诞众芳筹金帛 宝玉荒郊泣祭断肠人

正是秋光潋滟时节，贾母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上，忽觉窗外一阵金风拂过琉璃盏中湃着的玉露羹，漾起细碎涟漪。她倏地直起身子，翡翠镯子碰在沉香木小几上铮然作响：“哎哟！我的凤辣子！九月初二可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必得别出心裁地热闹一番！”这话语落在满地锦绣的荣庆堂里，恍若春风拂过碧水池，霎时激起千层涟漪。

荣国府顷刻间化作瑶台仙会。贾母率先取出缠枝牡丹纹样的沉甸甸银袋，二十两雪花银落在红木案上宛若珠玉齐鸣：“给我那泼皮破落户儿好生张罗！”邢王二夫人立时应和，金叶子银锞子如雨落玉盘，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尤氏捧着泥金账本穿梭其间，羊毫笔尖掠过洒金笺的簌簌声，恰似春蚕食叶般细密。

凤姐儿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裳，扭着杨柳腰连连摆手：“老祖宗这是要折我的寿！平日里受的恩典比东海的水还深，如今怎敢再劳动...”可那胭脂染就的唇儿早禁不住弯成新月，眼角眉梢跳动着藏不住的喜气，心里拨弄的算珠儿已将那银钱分出九九八十一桩去处——东边的月钱暂且挪给西边的工匠，南院的亏空正好补上北院的窟窿。

尤氏捧着账本来寻时，凤姐儿丹凤眼一挑，赤金点翠步摇在鬓边簌簌乱颤：“好嫂子，难不成我竟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尤氏冷笑声似碎冰相击：“你自然不缺银钱，缺的是菩萨心肠！连大嫂子孤儿寡妇的体己钱也要昧下，也不怕午夜梦回时...”凤姐儿顿时软了身子，珊瑚串子滑落腕间，讪讪地从袖中摸出个松花荷包：“天爷哟！我不过替她收着防小蹄子们手脚不干净...”那银锞子落在账本上，溅起细碎尘埃。

尤氏当即化作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捧着名册逐一行事。平儿接过还回来的份例时，珍珠耳坠在颊边乱晃：“大奶奶真是活菩萨转世！”鸳鸯正对着菱花镜理妆，闻言将白玉梳子往妆台一搁：“这般恩德，只怕来世结草衔环也报不尽！”凤姐儿在旁看得心口阵阵发疼，面上却堆出三春芍药般明艳的笑，指甲早将掌心掐出月牙似的红痕。

待到九月初二，整个荣国府变作蓬莱仙岛。大红宫灯如熟透的石榴压弯回廊，笙箫管笛之声穿云裂石。唯独宝玉坐在碧纱橱里，望着窗外飘落的丹枫出神——金钏儿的祭日恰是今朝！他眼底泛着青灰，如同被晨露打湿的烟霞，忽然对着玻璃镜屏整衣肃容：“北静王府传了加急帖子，事关重大...”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连自己听着都似风中柳絮般飘忽。

茗烟跟着他溜出角门时，两个身影在月色下拖出长长的暗影。那马儿扬蹄嘶鸣，宝玉攀着金鞍的模样，活似娇兰欲折。茗烟急得搓手：“我的二爷！不如唤顶软轿...”宝玉强自镇定地攥紧缰绳，墨绿缂丝箭袖在风里猎猎作响：“休要啰嗦！纵马才显急迫！”心下却似擂鼓，只恐被那寿星捉回去当筵前解闷的猢狲。

两骑踏碎满街月华，渐行至荒烟蔓草处。宝玉环顾四野苍茫，声音打着颤儿：“这路径怎愈走愈凄清？”茗烟拍着胸脯担保：“水仙庵最是清净地界，断不会...”话音未落，忽见个扛着糖葫芦草把的老汉转出山道，竟是贾府田庄上的旧人！茗烟猛地将宝玉按进道旁芦苇丛，惊起宿鸟扑棱棱乱飞：“二爷快伏低！”宝玉呛了满口草屑，心里汪着苦水：不过是想焚炷清香，倒似做贼一般！

水仙庵伫立在暮色里，恍若倦极的美人。宝玉望着殿中洛神像，琉璃目中含悲带愁，不觉痴了：“仙子若通灵，请将我这悔恨之心指与黄泉...”回首却见供案空落，香烛纸马竟忘得干净！

茗烟急得团团转：“这荒山野岭，便是有银钱也买不着...”宝玉忽然蹲下身，月白绫裤沾了泥渍也不顾：“诚心可动天地！”主仆二人竟在暮色里挖起湿泥。宝玉精心捏就三个泥供果，又折来枯苇作香，这般寒酸祭礼，偏被他摆出献玉璧的郑重。

对着泥塑的仙子，宝玉泪落如雨：“金钏儿！千错万错都是我轻狂...你若泉下有知，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入梦来...”话语碎在风里，惊起檐角铁马叮咚。茗烟跟着拭泪，忽闻腹中雷鸣，讪讪道：“二爷...再迟恐怕赶不上琏二奶奶的寿宴...”宝玉望着将沉的红日，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才进仪门，便被满堂珠翠围住。凤姐儿顶着赤金朝阳五凤挂珠钗，笑纹里藏着针尖：“宝兄弟这是从北静王府的龙潭虎穴回来了？不知是哪位姨娘香消玉殒，累得你眼泡肿得似桃儿？”这话像浸了蜜的刀子，直刺心窝。

宝玉强作镇定：“是他家一位如夫人...”话音未落，贾母已眯起眼：“怪道呢，北静王府办白事，竟连个报丧的也不见？”黛玉倚着碧纱窗，冷香似有还无：“宝哥哥襟上沾的可是青泥？莫非那位如夫人原是司花仙子托生？”一席话说得宝玉汗透重衣，支吾着：“许是...马急蹄快溅起的...”

宴席上凤姐尤不放过，捧着白玉卮劝酒：“快饮了这杯压惊！从那样伤心地回来，别郁坏了心肺！”又转向众人高声道：“咱们宝兄弟最是惜花之人，便别人家的花儿谢了，也要伤心断肠，真真是菩提心肠！”满座目光如织金锦幔般罩来，宝玉如坐针毡，眼前珍馐都化作黄连滋味。

当是时，戏台上正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笙箫声穿透九曲回廊。宝玉悄步遁至廊下，见冷月如钩，将竹影描摹在他藕合色绫衫上。远处欢声似潮涌，凤姐儿的笑语如碎玉溅珠，而金钏儿含泪的眉眼却在月光里愈发清晰。他对着虚空喃喃：“他们这般热闹，你可能听见？...”夜风卷着残菊的冷香掠过，将那三个泥供果的最后痕迹，并着未竟的忏悔，都吹散在永恒的黑甜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