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在这里守着,本宫先去歇息了。”皇后出了宣室殿,打了个哈欠,对门口的内侍吩咐道。
她的眉宇之间满是担忧与倦怠,”要是陛下醒了随时传唤本宫。“
”是。“
皇后也离开了宣室殿。
深夜中,隐隐传来一声不和谐的枭啼,随后紧接着一声扑棱翅膀的声音。
”没死么?“一个冷漠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按理说,中了溅骨毒,毒发不过顷刻,最厉害的人也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树下之人很是无奈,”怎么回事?“
”兴许他其实已经死了,而是皇后故意瞒着······“树上的女子掩唇一笑,”不去探一探虚实怎么知道?“
”你千万小心,“树下之人听起来很是谨慎,”或许此事不该你出手。“
”旁人我能信得过?“树上的女子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舒展了身子横在两根粗大的树杈之间,唇边勾出一抹怨毒的笑,”我必须得亲眼看着他死了,才能安心进行接下来的行动。“
”好吧。“树下之人眼见是说服不了她,终是转身离去。
那女子飞身掠下树,一路躲躲闪闪,闪身进了一间废弃的宫室。
那宫室正巧是昭韵宫,贤妃余氏的寝宫,如今荒草遍地,弥漫着呛人的灰尘味。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了。
“公公,娘娘让我来给陛下送药。”宣室殿门口,站着一个穿红色宫装的女子,正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干将——尚宫肖蓉。
“娘娘方才不是已经喂了陛下药了吗?”那太监狐疑道。
“这药要每个时辰服一次,若是耽误了时辰可就不起作用了······”肖蓉面上浮现出讥讽的笑,”若是耽误了陛下的病,想必两位公公也开罪不起,是不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决定放行。
寝殿内的脚步声回响如同水波。
肖蓉一步步朝着龙榻上昏迷的男子走去,他已经两鬓斑白,过度的劳神让他脸上的沟壑比任何人都多,此时他呼吸微弱,似乎只用很小的力气,便能轻易地将他送入阴曹地府。
肖蓉端着药的手几乎快拿不稳了。
她把药放在一旁的几案上,深吸一口气,伸出一根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
这一刹那,她忽然觉得脑后金风,两旁的帷幕撕开一道口子,一人手执灵均剑,当空劈来,直指她的胸口。
饶是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肖蓉也是反应极快,身子向后仰成一个绝不可能的弧度,剑尖擦着鼻尖而过。
剑忽然收了攻势,宋容暄抱臂,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冷冷地望着她。
此人当然不是肖蓉,而是用人皮面具伪装成肖蓉的裴清欢。
裴清欢咽了口唾沫,今日似乎对她来说,已经是必死之局。
她反而不那么着急了,她脸上忽然换了盈盈笑意,那笑容如同淬了毒药的蜜糖,让人忍不住想要舔一口,哪怕是冒着必死的风险。她仿佛是来自地狱专门来勾人魂魄的女妖,既妖媚又动人。
她还有美色,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不信宋容暄身为一个男人,能对她无动于衷。
她自然不会当真,只需要他稍微的心软和犹豫,她就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让这所古老巍峨的大殿和围在周围的所有人,彻底为她陪葬。
她一步步朝着宋容暄走去,柔软的声音在大殿之内悠悠回响,”侯爷这样百年不遇的帅才,还为骆奕这老儿卖命,真是可惜了……”
她的尾音带着女子独有的颤抖,似乎真的在为他的命运惋惜。
宣室殿外头,侍卫将整个大殿围得铁桶一般,雾盈与皇后在最外头。
“该不会出事了吧?”皇后强装作镇定,但她袖子底下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与恐惧。
当雾盈与她商量这个计划时,她尽管觉得有很多疏漏,但时间紧迫,确实没有更合适的方案了。
皇上根本没有被溅骨毒咬伤,此事是柳雾盈与宋容暄自导自演的一处好戏,当然少不了皇上皇后的配合。
凶手知道皇上中毒却没死,必定觉得很奇怪,会不惜冒险来察看他是否已死,雾盈正是利用了裴氏这样的心理,才设计她入局,再一步步收口。
按照他们的计划,宋容暄这个时候应该将裴氏抓捕归案才对。
可雾盈透过窗纸,只能看见两道人影面对面站立,其中一个向另一个缓缓靠近。
宋容暄怎么回事?
饶是雾盈再镇静,也禁不住有些不明就里。
“宋侯爷可要想清楚啊,”裴清欢看到宋容暄眸子里坚冰融化了一点,心头略微松了口气,继续朝宋容暄移动,语气也放缓了许多,“不然,侯爷可再也见不到妾身了……”
裴清欢说话的声音很轻,雾盈在门外一句也听不到,只能干着急。
雾盈只能安慰自己,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果然,宋容暄的眸子里染上她非常熟悉的神色,那是一种**裸、不加掩饰的**,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火,将裴氏的眉眼照得分外明艳。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不动声色地掏出袖中藏着的东西。那是一个铁球,里头装满了火药,只需要一点幽微的火星就能将它彻底点燃。
它蕴含的力量,足以炸毁整个宣室殿。
而宋容暄身后,就有一盏烛台,蜡烛烧得正旺,火苗窜动着犹如毒蛇吐芯。
宋容暄在看见它的瞬间,瞳孔骤然失焦。
蒺藜火球是军中常用的一种火器,以火药团之,中贯麻绳,外以纸并杂药敷之。
他方才陪她演的那出戏,不过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好让她露出破绽,能够活捉她,现在看来——
裴清欢是真的疯了!
她不顾一切地朝着烛台撞去,哪怕灵均剑抵在了她的脖子上也不曾后退,剑锋在她脖子上划开一道锋利的血口,血喷溅而出。
宋容暄用身子抵住了她疯狂的举动,却也引火上身,不小心靠倒了身后的烛台,烛台朝他倒去,蜡烛不偏不倚落到裴清欢的身上,点燃了她的衣服。
还有她怀里的火药。
与此同时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火球爆发出耀眼的火星,顷刻便将整个宣室殿笼罩在一片焦黑中。
十二根金丝楠木盘龙柱应声而倒,火焰喷向屋檐,巨大的斗拱与粗大的横梁都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纷纷断裂崩塌。
雾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到了一边,她滚下了宣室殿前的白玉阶,手腕青紫,脚也扭伤了。
她再回过神时,伴随着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宣室殿彻底成了烧焦的废墟。
“陛下!”皇后那一声惊恐至极,已经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她鬓发散乱,额头被磕出了血,却挣扎着直起身,去摇晃着那扇破碎成了无数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门。
皇上还在里头。
他们为了骗过裴清欢,让皇上躺在榻上装作昏迷的样子,又在他脸上动了手脚,伪装出面色青紫的中毒症状。
不想阴差阳错,那女子竟然如此狠毒,让皇上和宋容暄都葬身在了里头。
雾盈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自己衣服的前襟已经被泪水浸透。
她怎么哭了?
她这个计划的头一个纰漏,就是让宋容暄以身涉险。
她本来以为,对付裴清欢对宋容暄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可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她自私的借口,她太不把旁人的命当回事了。
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用旁人的性命做筹码。
如今她知道错了,可死去的人,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一辈子也原谅不了自己了。
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被炸成了无数个碎片的声音。
“娘娘!”肖蓉急匆匆从远处奔来,她眼看着皇后的身子一点点滑落,最后彻底瘫倒在地上。
雾盈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凄苦地扯动着嘴角,大殿已经烧成了一片灰烬,难道还要让她面对着一具烧焦的尸体,辨认那是不是他?
那太残忍了,她做不到。
侍卫们在废墟之上疯狂地挖着,企图抓住那一丝残存的希望。
“别挖了!”雾盈听到自己说。
“我说别挖了!”雾盈几乎是哑着嗓子吼出了这句话。
所有侍卫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骆清宴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雾盈颓然地站在废墟前,一动不动,恍若失去了魂魄的木偶。她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没了生气。
“阿盈!危险!”骆清宴实在看不过去,他上前一步想要把雾盈拉开那片烧焦的危险区域,却被雾盈一把拂开。
“别碰我!”雾盈的眼神锋利又决绝,他在她的眸子里清晰地看见了她一触即发的崩溃。
这一刻,骆清宴确信,她是想杀了她自己的。
她回过身,望着那一片焦黑的瓦砾,指尖颤抖得厉害,根本站不起来。
但她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片瓦砾的颤动。
是她的错觉吗?
还是真的……
浇灭的希望在一刹那又重新燃起,雾盈提着裙子跪在破碎的瓦砾上,掀开了最上头的那一片。
露出一只沾满了烟灰的手。
那手指微微蜷曲,动了一下。
那手掌虎口处尽是厚茧,乃习武之人,化成灰她都认识。
“快来人哪!”说罢不等侍卫到来,她当先掀开几片琉璃瓦的残片,又露出一截玄色暗银纹衣袖。
可那衣袖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更翻卷着露出狰狞的血肉。
雾盈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小心跪在一片碎瓷片上,瓷片锋利,哪怕是隔着襦裙她也知道定然是划开了一道口子。
疼吗?
其实很疼的。
但她已经觉得,这是她受得最轻的疼了。
侍卫已经七手八脚把宋容暄抬了上来,闻从景匆匆赶来为宋容暄诊治,可是根本无从下手——他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浑身上下都是烧焦的痕迹。
他的睫毛交织颤抖,双眼紧闭着。
雾盈压根不敢匀一分目光给他,生怕自己看一眼就再也绷不住眼泪。
“陛下……可能还……活着……”雾盈身子忽然一颤,她听见了宋容暄口中低声呢喃的话语,心下一惊。
皇后一听此言,扑到宋容暄身边,抓着他的肩膀,“你说的都是真的?”
但不等他回答,便令众侍卫在废墟上拼命挖着。
雾盈生怕皇后扯动他的伤口,赶紧扶着皇后坐到一旁的座位上。
“阿盈,你怎么……”骆清宴看见雾盈襦裙上粘腻的血痕,“你的腿怎么了?”
雾盈摇了摇头,径直越过他,走到皇后面前,拜道:“下官……替娘娘先送侯爷回府。”
“去吧。”皇后挥了挥手。
一队侍卫抬着宋容暄上了马车,闻从景也跟了过来,雾盈没敢上车,她一路步行,心里乱做一团,她敲了敲马车壁,“闻太医,侯爷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马车里一阵静默,闻从景没说话,雾盈心里七上八下的,更是没底。
过了一会,雾盈觉得他是故意没听见,又敲了一下,闻从景才探出头来,神色讳莫如深,“没事,女史放心,侯爷他只是表面看着吓人,其实烧伤未深入内里,养上一个月也就好了。”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不会留疤。”
雾盈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留不留疤,关她什么事啊?
正思量着,拐了一个弯就到了逍遥侯府门口。雾盈又怕耽误了宋容暄的伤势,又怕温夫人受惊过度一时承受不了,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温夫人的丫鬟灵秀,她一见到雾盈还笑盈盈地说:“柳女史怎么得空……”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雾盈打断了:“宫中歹人燃烧火球爆炸,侯爷受了伤。”
这句话尽可能把信息都说全了,温夫人听到她的声音,赶忙奔出来,“君和怎样了?”
她一见浑身烧焦痕迹的宋容暄,腿一软险些晕过去,雾盈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了她,自己反而屈膝跪了下去。
温夫人吓坏了,一手馋着她,“阿盈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夫人,侯爷此次受伤全是阿盈一人的错,阿盈便是死一百次也难以赎罪……”雾盈方才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觉得有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
幸而上苍开眼,她的罪孽不至于伤及人命。
“阿盈,此事不怪你。”温岚说得坚决,“是那歹人丧心病狂伤了君和,与你有什么干系?”
她看着雾盈哭得梨花带雨,眼尾微红,真是心疼得如同心疼自家女儿一般。
雾盈站直了身子,道:“下官要等到侯爷醒了,也好向皇后娘娘复命。”
她站在扶苏堂门口,与温夫人一道望着骤起的云翳,静默了一会。
顷刻雨声噼里啪啦砸落到屋檐上,顺着屋檐滴落成串串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