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斋异闻录 第四十五章 布衣卿相各有痴

赵康的话，浇灭了苏闻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温情。

他猛地站起身，看也不看那些饭菜，对着月儿冷声道：“拿走！我不需要！”

月儿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第一次尝试，失败。

宋雪凝并未气馁。

她找到了那位将仙子视作女儿的老画师，司空远。

她打听到，司空远早夭的女儿生前最喜欢的，是一个样式可爱的拨浪鼓。

宋雪凝花重金，请了城中最好的匠人，仿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她将拨浪鼓放在了破庙的门口。

司空远果然发现了它。

他拿起那个拨浪鼓，轻轻摇晃。

“咚咚咚……”

清脆的声响，仿佛跨越了数十年的光阴，将他带回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儿，迈着蹒跚的步子，笑着向他跑来。

“爹……爹……”

“囡囡……”

老画师老泪纵横，将那拨浪鼓紧紧地抱在怀中，泣不成声。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望向那面壁画时。

那画中仙子的面容，竟与他记忆中女儿的模样，缓缓重合。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爹，我回来了。我就是你的囡囡啊！我长大了！”

老画师浑身一震，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笑容。

“囡囡！我的囡囡！”

他对着那壁画，长跪不起。

第二次尝试，再次失败。

宋雪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些画师，已经将现实与幻想彻底混淆。

用现实的美好去唤醒他们，反而会成为滋养他们幻想的养料。

但她还是想做最后一次尝试。

目标，赵康。

这个最偏执，也最疯狂的人。

宋雪凝找到了赵康的妻子，一个被丈夫伤透了心的可怜女人。

宋雪凝没有劝她去破庙。

她给了女人一包镇静安神的药，告诉她：“将此药混入水中，让你家相公服下，他便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当晚，赵康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终于完成了仙子的画作，名满天下，连皇帝都亲自接见他。

他站在荣耀的顶峰，接受着万人的朝拜。

可当他回过头，想要与人分享这份喜悦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没有妻子的温柔笑语，没有儿子的崇拜目光。

只有一个冰冷而又空洞的画室。

他慌了。

他发疯似的跑回家，却发现家中早已蛛网遍布，人去楼空。

邻居告诉他，他的妻子在他追求功名的那些年里，早已积劳成疾，病故了。

而他的儿子，因无人照管，失足落水，也夭折了。

他一下子，从云端跌入了地狱。

“不……这不是真的！”

赵康梦然睁开眼睛，浑身冷汗。

窗外，天还未亮。

赵康心中被巨大的恐惧所占据，再也顾不上什么仙子，连滚带爬地向家中跑去。

他推开家门，看到那盏为他亮了一夜的孤灯，看到趴在桌上睡着了的妻子。

他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天亮之后。

破庙里的其他画师，发现赵康竟一夜未归，集体冲到了赵康的家里。

“赵兄！你怎能在此贪恋凡俗温暖！仙子的大业，你忘了吗！”

“你看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竟为了一个黄脸婆，放弃了不朽的荣光！”

“你背叛了我们！你背叛了仙子！”

面对同伴的指责与唾骂，面对妻子担忧的眼神。

赵康那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内心，再次陷入了挣扎。

最终，他对妻子说了一句：“等我完成这最后一件事。”

他推开妻子，跟着那些画师，再次走向了破庙。

眼神，比以往更加疯狂。

三次尝试，尽数失败。

宋雪凝终于明白，个人的力量，已经无法挽回这群被集体意志所裹挟的疯子。

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次日清晨，晨雾尚未散尽。

张嫂便急匆匆地来了，脸上带着几分欣喜。

“宋姑娘！醒了，林丹青，他醒了！”

宋雪凝正在整理书案，闻言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何时醒的？人现在如何？”

“就今儿个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按姑娘的吩咐，每日早晚都去伺候饭食。今早去时，就见他睁着眼望着房梁，眼神虽还有些木，但认得人，还能哑着嗓子要水喝。我赶紧喂了他几口温水，这就来告诉姑娘了！”

“太好了。”宋雪凝放下手中的书卷，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

宋正卿道：“奇怪，他为何自己醒了？顾云飞到现在还在昏迷。”

宋雪凝猜测道：“林丹青身子骨向来羸弱，家境贫寒，底子亏空得厉害。那画壁邪物吸食人的精气神，他本元就不足，如同浅盏，倾刻间便被吸食殆尽，元气大伤后直接昏死过去。但也正因如此，他入梦不深，被那幻术侵蚀、构建执念的时间反而最短，根基未牢。”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反观顾云飞，他身强体健，气血旺盛，如深潭巨瓮。邪物在他身上能汲取更多，而他的执念也因此更为坚韧顽固，深植于心。被吸走的元气越多，心神陷得越深，昏迷的程度自然也就越重，醒来便更是难上加难。”

宋正卿颔首表示赞同：“物极必反，刚强易折。有时，脆弱反而成了一层意外的保护。林丹青能醒，实属万幸。只是不知他心神损耗至此，醒来后又是何等光景……”

宋雪凝望向窗外城南的方向：“他能醒来便是希望。我得去看看他。或许从他那里，我们能知道更多关于那画壁如何蛊惑人心的细节。”

她放下茶杯，对张嫂温言道：“辛苦张嫂了，我稍后便过去。还请您再费心照料他片刻，煮些清淡易克化的米粥与他。”

张嫂连声应下，又风风火火地去了。

宋雪凝轻轻呼出一口气。

但是宋雪凝没想到，林丹青醒后立刻又跑到古庙之中作画。

宋雪凝有些恼怒。

不过林丹青绘画时倒是不疯狂，而是很安静。

从张嫂这里，宋雪凝得知林丹青是个孤儿，自小便受尽白眼，食不果腹。

关键是缺少父母关爱。

绘画，是他对抗这冰冷世界唯一的武器与慰藉。

“仙子……您尝尝，这是桂花糕。我小时候，曾趴在糕点铺的窗外看过，真香啊。我想，若是我娘还在，她定会买给我吃的。”林丹青对着画壁中的仙子轻声道。

“有您在，真好。我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林丹青将那面冰冷的墙壁，当成了母亲与爱人的结合体。

他用自己日渐枯竭的生命力，去喂养一个能给予他温暖与陪伴的幻象。

宋雪凝明白了，他所缺失的，是家庭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