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付笑谈中之逝水 第十五章 苍黄翻覆（23）

君王赐的座，臣子不能随便坐，只能挨个边角，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扎马步；君王给的吃食，臣子不能随便吃，尤其是当着君王的面，只能像捧祖宗牌位一样小心而恭敬地捧在手里；就像马步扎到一定火候后开始增加难度，诸如头上顶个碗、腕上悬只桶、臀下燃炷香。

总而言之两句话，这些好处是一种荣誉，论实在性，还不如干脆站着；伴君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明明在吃苦却要表现出一副受用的样子，精神还得高度集中，指不定哪句话、哪个表情会有很深的玄机。

在施恩与受用的祥和中，朱厚熜从神情到语调不带任何变化便毫无征兆地切入正题：“路卿以为鞑子的兵锋可能指到城下？”这是朱厚熜惯用的交流方式，经验不足的应对者往往会被搞个措手不及，然后是既想着跟上节奏，又想着解答出提问，还想着有一番上佳乃至精彩的表现，结果则是全盘落到了他的节奏中。

路迎是个经验丰富的应对者，早就在暗暗留神了，闻言赶紧借机起身，顺势将香茗交到近旁宫人手中的托盘上，看似无意实有深意地向前跨出了一步半，毕竟臣子向君王奏对时躬身站着才符合规矩，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恭敬答道：“回陛下的话，能。”语气和神态还是一贯的儒雅温和，精简到极致的措辞中却隐隐透露着一股金铁之气，铿锵有力，果决坚定。

“哦？”朱厚熜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继续。”

路迎暗暗调整呼吸，有条不紊道：“事情发展到了眼下这一步，必须承认，鞑子占尽了上风，主动权完全被他们掌握了。

“如果他们选择此时罢手撤兵，以血毒人护航断后，我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已经酿成的损失尽皆打了水漂。

“然鞑子素来狼子野心、贪婪成性，荞麦皮里尚且想要榨出油，何况而今形势一片大好，绝无中途罢休的道理。观他们此行之部署和投入，所求不可谓不大。现下他们既无伤筋动骨的损失，又有强大的血毒人助阵，他们有底气对我方造成更大程度的损伤，甚至实现他们预谋时的最高目标。

“然，此恰为我方所求。”

随着路迎话声停止，大殿内为之一静。他一直都在偷偷观察朱厚熜的神情，在先前的些许波动之后，很快便恢复到了古井无波、深不可测的常态，在此之下似乎仍有继续倾听之意。稍稍定了定神，用一句马屁做过渡：“陛下智慧盖世，胆识无双，洞若观火，仅凭他人建言召开佛门大会，便察觉出个中异样，顺水推舟定下惊世之局，直叫微臣佩服得五体投地。”稍作停顿，情绪带动说辞，“一场怪雪，直接夺去了我朝至少五万子民的性命，又将我朝十余万子民变成了不人不鬼只知茹毛饮血的杀人恶魔、唉——！”点到即止，按下情绪，“京师外围布下的口袋，怕是装不住这伙鞑子了。既如此，那便索性再来一次兵行险招、将计就计，直接把口袋布到城下。”

早在郭房出事前，路迎就已经被朱厚熜选中了，成为围绕佛门大会顺水推舟做局的关键成员之一。单以揣度人心、迎合上意而论，路迎不见得能及得上高忠，可如果是建立在重大政务兵事上的揣度人心、迎合上意，便要另当别论了。高忠能做到自身逻辑的自洽性，路迎自然也能。

事实上高忠确实猜中了好几个关键点，要是连这都做不到，朱厚熜识人用人之能也太差了。

即便朱厚熜不传召，路迎最迟也会在明日下午求见，向朱厚熜陈述这番经他深思熟虑过的话。可是话说回来，尽管他对自己的推测很有信心，但再有信心的推测也只是推测，朱厚熜对谁都没有坦露过全部心迹。帝王心深似海，又有谁能保证真的猜透帝王心，尤其是像朱厚熜这样的帝王。所以路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心中仍不免惴惴难安，小意调整呼吸，时刻坚守心神，不敢有丝毫松懈，低头垂手，极尽恭敬，静待朱厚熜反应。

寂静无声的大殿内落针可闻，朱厚熜随意地把玩着一柄精致小巧的黄玉如意，目光一直停留在路迎身上，眼神中隐约透着一丝锐利和玩弄。

三十余载的宦海生涯，路迎有过无数次同上官或君王面对面打交道的经历，私底下还同亲信侍从演示过无数次，包括交流双方各自的身高、所处位置的高差、相隔的距离、垂首的幅度等等。通过丰富的经验，他不用尝试就能知道像现在这种情况除非他把头抬起来，不然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朱厚熜的表情的，而朱厚熜是他生平见过的所有人中最难从表情上看出端倪的人。同时以他现在的垂首幅度，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掩饰自己的表情。

朱厚熜道：“那路卿以为如何才能让鞑子乖乖钻进第二个口袋里？又该如何布置这第二个口袋？”纵使路迎是个经验丰富的应对者，也猜不到朱厚熜此时的另一个心声：观汝奏对，分明早有计较，既如此为何不自行求见，却要等到朕召见。

明面上路迎是新近方才担任守城和维稳的重任，实则早在数月前便已在秘密布置，那么针对各种所能想到有可能出现的状况，进行推演、部署、报备等工作自然也是早已开展。

包括朱厚熜在内，所有围绕佛门大会顺水推舟做局的关键成员都知道佛会最终会演变成一场天翻地覆的大乱，但同时又都不知道这场大乱具体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呈现。最终的呈现方式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事先设想的所有可能性中，连一个能跟“怪雪”、“血毒人”挨边的都没有，相关部署自然也就失去了针对性。好在毛伯温临危不乱、随机应变，做出及时且妥当的应对，暂时稳住了局面，否则现如今的京师城墙上下必是一片尸山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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