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思及先前雪鸢说过关于自己的身世,他又觉得迷雾重重。
她到底是如何生就这样一副好样貌呢?
据她所说,从小到大,她身边之人,从未有人说过她容貌出众。
可小时不出众的人,长大了也未必出众,更何况是雪鸢了。
他是不信雪鸢幼时容貌平平的,怎么想都没可能。
除非做了伪装。
可这一点,雪鸢本人已经否定了。
刘恒思虑再三,觉得雪鸢口中定然说了假话。
依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以及更深一层,她可能是细作的身份,她都不可能告诉自己实话。
为今之计,只能传信下去,让人去查雪鸢的身份了。
还有她口中的姑姑莫离。
刘恒眸色深了深,忽然有些不希望她是细作了。
只是......
刘恒抬手,修长有力的手指盖住自己眼底的明明灭灭,收回手时,眼中已是一派清明。
抬眼看向窗外,天际已露出一丝微光。
他知道,那微光初看时不甚起眼,几个时辰之后,却会覆盖整片大地。
这样看似不微小,实际也不微小的力量,他不得不忌惮几分。
刘恒收回视线,而后不受控制地看向身旁的女子,碰巧瞥见女子长睫微颤。
他轻笑一声,漆黑双眸中瞬间被温柔浸染,装出了一副什么都未发现的模样,低声道:“雪鸢。”
“雪鸢。”
“雪鸢......”
他低低地唤了几句,而后才用又轻了许多的声音道:“我是真心喜欢雪鸢的,一见钟情并不是托词。”
见色起意是真的,一见钟情也是有的。
只是这个“情”的分量有多深,刘恒自己也说不准。
男人的声音虽小,然而此刻卧房内什么声音都无,那声音便不那么小了。
起码雪鸢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纤长浓密的睫羽颤动得更加厉害了,这是雪鸢给出的反应,可见她的心湖并非那么平静。
刘恒定定看了一阵,唇边笑意愈深。
“雪鸢,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对你的情意。”
他语气笃定地说着,旋即俯身,在女子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
雪鸢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情意,见鬼的情意!
他话中几分真,几分假,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待刘恒离开卧房,雪鸢才睁开了眼睛。
在她梳妆之时,那消失的男人再度出现。
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宫人为她梳妆打扮,眸中浅笑盈盈。
待梳妆结束,雪鸢起身走到刘恒身侧,而后坐了下来。
雪鸢今日穿了一袭青色深衣,是刘恒方才特意吩咐的。
从昨夜嗅到那沁人心脾的兰香时,他便从心底生出了雪鸢穿青色定然好看的想法。
如今一看,青色与她果真相配。
清雅的花儿有了颜色正好的绿叶相衬,更加出尘脱俗了。
只是,刘恒蹙了蹙眉,二人之间的距离也更远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雪鸢,你今天真美。”
他发自内心赞了一句,想要借此拉近一些二人之间的距离,纵使他知道可能只会是自己的独角戏。
果不其然,雪鸢只冷冷说了一声“多谢殿下夸赞”,便垂下眸子,不看别处,也不看......他。
刘恒:“......”
看来自己任重道远呐。
不过也是,能做细作的人,必然是心智坚定的,他也没想过立刻便能腐蚀她的意志。
至少现在,他还未给出多少值得别人背叛的筹码。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这个道理,刘恒还是明白的。
他眼中满是温柔缱绻,声音放得极柔极低,看着雪鸢时,眼中仿若只剩下她一人。
“雪鸢,本王已经拟了旨意,从今日起,你便是本王的夫人了,本王为你选的住所是关雎殿。”
说着,他还缓缓道出了关雎殿名称的由来,生怕雪鸢不明白其中深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雪鸢,你觉得关雎殿如何?”
雪鸢垂着眸,回了一句,“殿下选的,自然都好。”
她声音平静,显然又说了敷衍他的假话。
刘恒对此,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对待了,他唇边笑意依旧。
“雪鸢喜欢就好。”
即便雪鸢没有给出回应,刘恒仍自顾自说着,“雪鸢,待会儿本王陪你一同去见见母后,可好?”
雪鸢摇了摇头,眸子看向虚空,冷声道:“不必,我心不在代宫,何必招摇过市,见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刘恒闻听此言,即便有所准备,还是不由面色一僵。
他知道她心不在代宫,可能在皇宫,还有可能在周亚夫身上。
这些他勉强可以接受。
可,雪鸢她......她竟然说见母后是招摇过市?
刘恒垂下眸子,长睫遮住了眼底的受伤。
然而,许是经历得多了,他这样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就面色柔和问道:“雪鸢为何这么想?见母后只是为你正一正身份罢了。”
话音刚落,雪鸢那双不带丝毫情意的眸子便看了过来,声音中冷意不减:“殿下,我心不在殿下身上,这身份,正不正的,有必要吗?”
她直直盯着男人漆黑的眼睛,眸子逐渐放空,漠然道:“男人的情意都不长久,我不想要这个身份,说不定,日后,还能回到长安。”
说着,她眸子又逐渐有了落点,声音也不由带了几分雀跃,“我会有自己的生活,如今的身份,于日后的我而言,只是拖累罢了。”
“这样的身份,不要也罢!”
刘恒认真听着,在看到女子眼神看过来时,眸中不自觉添了几分笑意。
在听到女子的话后,他却只觉得心上仿佛挨了一刀又一刀。
心间被扎开了一个大洞,刺骨的寒风呼呼往里灌着,冷意逐渐蔓延至全身,快要将他冻僵。
刘恒勾起的唇角有些僵硬。
他虽然直面过许多次别人的恶意,甚至面临过生死绝境,乃至更危险的境地,可这种直击灵魂地否定他给出的东西,这样的打击还是头一回。
刘恒的眼中有些难以置信,显然没想到雪鸢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心中有些怀疑人生。
自己做的一切,雪鸢都不在乎,甚至认为是拖累,这是为什么呢?
是自己给的东西不够好吗?
刘恒以为,不是。
毕竟如今宫中除了太后和青宁王后,雪鸢的位分便是最高的。
母后和青宁都不是会为难人的性子,雪鸢的日子定然不会差了。
否定了这个猜测,刘恒便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雪鸢说过她心有所属,昨夜他还亲眼见了。
如今看来,周亚夫虽然不知为何拒绝了雪鸢,可雪鸢的心中依旧无一丝一毫他的位置。
他勾起的唇角渐渐多了一丝勉强。
他不觉得自己比周亚夫差,可为何雪鸢眼中总是没有他呢?
刘恒突然有些顾影自怜起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雪鸢之所以这样,原因很多。
其一,是让窦漪房过过她口中,别人平淡的,她向往的生活。
她抢了代王,窦漪房的生活自然会平静许多。
其二,勾着周亚夫,让刘恒对他心生芥蒂,看他如何应对,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对那个张太后献殷勤。
同时也是利用周亚夫刺激刘恒。
其三,薄姬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她怕麻烦,并不想和薄姬打交道。
她脾气也不好,她怕到时掀了桌子,刘恒不好处理。
自己也是为了刘恒着想。
其四,便是刘恒自己的问题了。
她一向是别人付出十分,她才看情况付出的,如今刘恒给出的远远不够,她对他,态度已经够好了。
其五,她这样堪称为所欲为的举动,自然是有自信即便翻车也能为自己兜底,所以可以毫无顾忌。
反正之前自己憋屈的戏码已经过了,如今憋屈的该轮到别人了。
这剧本由她编写,她自然要偏向自己。
“雪鸢,你不相信本王对你的情意吗?”
刘恒即便心中不舒服,也很快调整好了思绪,从雪鸢的话中挑出了一个相对不那么伤人的点。
雪鸢听到刘恒的问题,不禁冷嗤一声。
他如今的好,大半不过为了作戏罢了,真心有几分,她身为妖精,还能看不出来吗?
她看向刘恒,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美人一笑,满室生辉。
刘恒应该高兴,毕竟,一直冷着脸对他的人好不容易给了个笑脸。
可他笑不出来,因为那笑里,满满都是嘲讽。
刘恒只觉得面前的女子似看穿了自己的满腹心思,在那样的视线中,他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心安理得地说出那些欺骗的话语。
一时,他有些哑然。
向来温润儒雅的脸上难得多了丝狼狈。
可他依旧应了女子的要求,低声道:“既然雪鸢暂时不愿去见母后,那便日后再说吧。”
他声音有些低,眸子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看着雪鸢。
雪鸢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殿下说的是。”
刘恒不由苦笑一声。
恍然之中发现,自己好像突然之间便占了下风。
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被雪鸢牵着鼻子走了。
他心中忽地生出了一丝惶恐。
他如今代表的,可不只有自己,还有偌大的代国,他做的一切决定都该为代国所有人负责。
如此,他现在的表现便不太合格了。
刘恒微微垂下眼眸,声音重新恢复到惯有的沉静柔和:“雪鸢,本王让人带你到关雎殿看看吧。”
他原本是想陪她一同去关雎殿看看的,想让她挑挑不满意的地方,他也好及时命人为她调整。
可如今,他觉得那样似乎太过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一张一弛,方为正道。
他也该为二人留出一些独自相处的时间。
况且,雪鸢都说了,她心不在自己身上,短时间之内,自己只怕无法动摇她的想法。
既然如此,自己与她适当拉开些距离,也不全然是坏事。
“喏。”雪鸢应了。
她也好奇那个关雎殿呢。
刘恒眉眼间重新挂上轻浅笑意,微微摆了摆手,立刻便有宫人上前。
刘恒指着进来的宫人轻声道:“她叫柳儿,往后她会跟在你身边伺候,让她带你去关雎殿吧,其余宫人都已经提前过去了。”
“喏。”
雪鸢冲着柳儿微微颔首,便起身走了出去。
雪鸢离开后,乾坤殿只剩下了刘恒一人。
日头已高高挂起,即便还未当空,耀眼的光芒也足以普照大地。
刘恒深深瞥了一眼透过窗看到的那轮如黑点般的太阳,蓦地笑出声来。
畅快笑过后,心中的想法虚也愈加坚定。
另一头。
雪鸢到了关雎殿。
关雎殿离乾坤殿并不远,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据柳儿说,关雎殿从前并不叫这个,也没有其他名字,一直空着,如今才有了名儿呢。
雪鸢远远地便打量过关雎殿的外部,果然一派古朴厚重,亦是与从前所见都不同的典雅气派,建筑风格恢宏大气,是她会喜欢的风格。
踏入殿内时,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毕竟她前一天去过重华殿了。
打眼看去,关雎殿与重华殿风格很是相似,可细细去看,内部陈设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窦漪房崇尚节俭,也不想惹人瞩目,殿中只放了些寻常之物。
稍稍贵重些的,都命人收了起来。
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会觉得寒酸。
而关雎殿,里面的一应陈设都是刘恒吩咐的。
刘恒为了她先前模棱两可的话,目前还不确定自己的身份,想要借荣华富贵迷惑她的双眼,让她露出更多的马脚。
在些许外物上,自然下足了功夫。
也是打着其他主意。
她若是细作,刘恒顺势做出沉迷美色,荒淫无道的模样,迷惑吕雉,吕雉定然会以为他不堪大用,从而降低对代国的防备。
同时,有她这个细作在明面上顶着,他还可以利用她调出代宫的其他细作,届时便可一举多得。
刘恒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会吃亏啊!
雪鸢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刘恒心思这么复杂,指不定还有自己没想到的地方。
所以,她先前那般对待他,其实并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