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复,人都愿意走向已知较安心的道路,那行静默的,坎坷的,也未必是终途。
栖霞宫的日落十分惬意,圆缓缓的光盘透照云海,直照入东阁的窗子,一池央水投射霞彩之茫,将四面映照地琳琅缤纷。
南宫皓月执笔桌前,顿思数刻,眼中如数参入霞光,那琥珀色的眸子,尽是迷茫无琐。
池上爬着蜉蝣,舞动涟漪,将霞光捣碎,圈圈层层,好似染上各色的扎布。
纸上所留下的墨韵,遮盖了原先的愁思青封,只得成了碳盆中一团熄焰。
万般愁绪,如何宣泄,唯有罄竹书写,草草几句,书不尽心中沉拢杂念。
眼见步入夜时,外头围墙传来稀稀疏疏脚步,南宫皓月忙将所写扔入碳盆,又以冷水浇灭,不紧不慢着了外衣前去会面。
“皓月姑娘,可在休憩?”一声悦人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南宫皓月挥手将门栓打开,两个身姿七摇八歪的人便藏在朱红雕龙柱边上。
南宫皓月认出她们二人,正是女辞麾下女侍,这二人为她整理过屋舍,她的态度骤然转变,问道:“是你们,可是掌宫有何吩咐?”
为首的苏裴并不畏惧于她,上前道:“不是大人吩咐,我们二人是特地来寻姑娘你的,不知可有叨扰到你?”
南宫皓月噙笑道:“哪里的话,请进吧!”
她迎着二人入了厅事,正要奉茶时,苏裴却连连推诿道:“不敢不敢,怎么能劳烦皓月姑娘送茶?”
南宫皓月对她们二人行径一无所知,所以并不知这番话什么道理,只是故作无知道:“你们二人为我修缮屋舍,有劳了,这吃一杯茶的必要还是有的。”
“谈不上什么有劳,皆是为掌宫办事,哪敢图回报。”苏裴笑意缱绻,似有含沙射影之意。
南宫皓月更是不得而知了,她缓缓斟上热茶,将碧白盏端给二人。
“不是来找我吃茶的,那你们是何喻意?”南宫皓月微微侧头看向她们。
钦儿看痴了,心中仍有疑惑,但苏裴胆大,“姑娘别误会,我与钦儿,来栖霞宫已经几千年了,这还是头一遭有人来我们这做客,稀罕的很,我跟钦儿同是掌宫信任之人,姑娘大可放心,我们也不是来这打探消息的。”
“哦?”南宫皓月沉着看向两人,钦儿相视她之时,又畏缩移开。
“真的,姑娘这般貌美,我等见了心诚悦之,瞻仰姑娘,便想姑娘交个情谊,肝胆相照。”苏裴乐呵呵想着南宫皓月,手中却已攥地冒汗,后悔实在不该来这趟。
南宫皓月听到如此赞词,委婉笑道:“交朋友吗?多谢两位仙子抬爱,不过在下人微言轻,不说肝胆相照,怕是只会给二位惹来祸事,还是免了吧。”
“怕什么!”苏裴起身抬起胸膛,一副豪情壮志之态,继而觉得失礼又徐徐坐下,“我们是诚心与姑娘相交,再者,这天下六界,谁没个一二劲敌对头,不去招惹便罢了。若是惹上我们,我们也不是善茬任人鱼肉,定会反击搏斗回去,才不怕事呢!”
南宫皓月倒是十分称心她这方豪迈爽朗的性子,久违地笑了。
“二位的来意我已知晓,但在下只想独善其身,做朋友什么的,只能驳了二位的好意了。”
“四海一家,如何交不得?佛陀交得,神仙交得,男女交得,老幼都交得,你我皆是女子,交个朋友又何妨?”苏裴委屈诉说。
神仙?
想来她们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南宫皓月只是苦笑得看向二人,“二位有所不知,我乃孤煞命格,易伤身边人,掌宫这才将我安置在这,距你们的寝宫较远,她的意图也是为了避免我与你们接触,凡我沾染,皆无善果,你们也该听掌宫的话,离我远些才是。”
“竟有这种事?”
“孤煞命格,我却是不信的。”钦儿眼神坚定,瞧见了南宫皓月眼底三分疏离。
“就是孤煞命格,神官卜算,占者命途,就是由此而来。”南宫皓月微微沉着眼,看向茶盏里倒映的人影,有些释然。
“命途之说,大多扑朔迷离,一分真九分假,以前还有个神官说我印堂黢黑,活不过三千岁,我这不已经四千三百多岁了?”苏裴理直气壮道。
南宫皓月轻笑,苏裴道:“所以,什么天煞孤星啊,孤独终老命格,你听哪个昏庸老道长说的,那都是胡言乱语,不要放在心上。”
尽管如此,南宫皓月依旧并未动容,对她而言,能少接触人便少接触一番,也能少给人惹来祸事。
“姑娘,想来你与掌宫的关系非同一般,她待人和善,从不轻易处罚任何人,你若长期留在此处,也不失为一处归宿。”苏裴还是津津乐道,丝毫看不出钦儿已然变了脸色。
钦儿打断道:“苏裴平日里便傻乎乎的,你别往心里去,她说的这些,话糙理不糙,姑娘知性,定能找到属于自我的归宿,无论是栖霞宫还是八荒,皆由你自己定夺。”
……
南宫皓月明确拒绝后,苏裴这才败下阵来,同钦儿灰溜溜离去了。
此时,已至黄昏尽头,金乌坠入山头,旖旎的霞光还系在天边,偶有仙禽飞于云天,嗷叫长鸣,这天宫,确实美轮美奂。
……
晚间,女辞便来了,南宫皓月已掩了窗,点上了房内的烛光,人影攒动,倒映在纱窗上。
她寻了几本仙界的异闻录,在此凉水薄窗之下,颦颦翻看,长夜寂寥,若无人相伴,孤独便会裹挟全身,使身体困乏萎靡。
女辞携带一缕夏风,吹入了房子,烛光微斜,还是被南宫皓月捕捉到风吹草动,冷淡的眼神看向左边的窗子。
“你来了。”南宫皓月撑着头,换了个坐姿继续佯装看书。
女辞变化身形,便走到了屋内,见屋内陈设,倒是古色古香,却不见南宫皓月将香囊表在床帘上,道:“我明明派人送过香袋来的,不喜欢吗?”
南宫皓月冷静道:“丁香花芳香馥郁,安眠静神,但我无需就寝,便撤下了。”
“那姐姐你是要在桌前坐一夜吗?”女辞拉起门帘,走向她。
“以往我只需打坐几个时辰,便是又一日。”
女辞眼波流转,平静看向南宫皓月,见他依旧冰冷性情,不免感伤。
“长夜寂寥,若不入一番神游太虚,何以度过?”
南宫皓月抬眸,女辞的眼神便抬高了些,她平静地道:“从前在蓬莱,我们都是这样过日的,如今我虽不是蓬莱弟子,到底是不愿舍弃这层寄托。”
“日日坐禅,修得心静法随,即便成不了仙,也能警醒自身,不偏不倚,也是在此时,我才能扪心自问想要什么,这个答案已埋藏我心中多年,念头愈加强烈,灼烧心口,无法平息。”
“姐姐想要什么?我若有法子都给你弄来。”女辞上前,缓缓坐在南宫皓月身边。
南宫皓月嘴角噙着一抹怪异的笑,“这是我值得为此奉献一切的事情,也绝非你轻而易举能达成的愿景。”
见她满心希冀,憧憬韬光,女辞只觉被冷落了一般,自顾自怄气道:“姐姐不愿告诉我便罢了,你说得对,姐姐的雄心壮志,如长河波涛汹涌,而我作为井底蛙,自是只看得见小小一隅天地乾坤,不配知道。”
“又在胡乱猜测。”
女辞轻轻俯身,将脑袋搭在她的腿上,声音娇软道:“姐姐,今晚,就让我陪着你吧,我许久没和你同寝了。”
南宫皓月却觉得全身不适,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和任何人同席而眠的先例,倒让她不敢应下。
“这不好吧!”
女辞抬起头,认真看向她,“为何不行,先前姐姐就常在我枕边,哄我睡下,如今是与我不亲了吗?都不愿与我亲近了。”
南宫皓月难掩尬意,偏过头去,“虽是这么说,可我到底不知道你们的过往,更说不上成为那位,你别强求我。”
女辞只觉心灰意冷,起身走到月色如凉水般的窗子边,她看向月亮,南宫皓月看不到她的神情,是喜是忧?
“我一定会帮你找回记忆,总有一天,你会名正言顺并心甘情愿留在天界,到那时,不论什么代价,你总会回到这里。”她略带哭腔诉说,可眼神却异常黯淡,似被月光捉去了眼光。
“无论我是谁,是妖精是神仙,我都是我自己,都会对自由心生向往,不会想困于方寸之地,现在如此,今后亦如此。”
“你不会的,总有一样东西会让你停滞不前,即便不是我,也会有的,姐姐,你说凡事顺意而为,可当你枷锁傍身,禁锢原地,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日月更迭雨雪交替,你又怎么向前看呢!”
南宫皓月如遭雷击,她突然不再期待知晓另一个身份,或千缠万绕的交际,或令人头疼的家族,她不敢想,愈发想要逃离。
女辞凉薄的眼神似自嘲般挪开视线,继而宽慰道:“我不说了姐姐,你别与我生了嫌隙,我方才那是胡言乱语,你若想游历山海,两百年后我自放你归林,日后,无人能束缚于你,你也不需要做任何人。”
“那现在我是谁?你帮我当南宫皓月还是女灵?”南宫皓月漫不经心说出口。
女辞也不慌不忙道:“你是你自己,你是谁你说了算,你是南宫皓月,也是我的姐姐,都是一个人,并无不同的。”
见南宫皓月依旧不言,女辞这才弱弱绕过她的身边,轻轻搭起她的长袖,眼神暗含阴鸷道:“姐姐别恼了,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不会食言的吧!”
“……”南宫皓月轻点头,面无血色。
女辞转悲为喜,悦声道:“姐姐就安心住下,生活起居自有人照顾,没人会发现你的,这栖霞宫便是你第二个家,今后,没人能让你我分离。”她正想柔柔靠在南宫皓月肩头,却被南宫皓月无情推拒。
“掌宫,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我也该入定了。”
见南宫皓月面色冷淡,女辞轻声道:“姐姐这就赶我走了,长夜漫漫,也不觉孤寂吗?”
“我需入定打坐了,不会察觉如此。”
女辞身子柔软无骨,倚靠在南宫皓月背后,“可我却觉得十分寂寞,星子凉薄,月华沁水,我若回去独自睡了,定要害一场噩梦,唯有待在亲近之人身边,才觉时光迢迢,无甚安心。”
南宫皓月脊背发凉,好似寒冰侵袭,“整个宫殿都是你的,你若想留下便自便吧,我也拦不住你。”
接着,南宫皓月不顾她是否能支撑,便愤然走到塌上入定。
女辞眼中流露一抹迟疑,半晌还是迎了上去,轻轻倚靠在南宫皓月的腿上,这才安眠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