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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欺上瞒下，背逆叛主的狗东西，依照国法，也该将你打入炼狱，大刑伺候。”
彼时，门枷外传来一阵雄浑低沉的男音，众人寻着声音看去，却不见来者。
天狗拧起嘴角，嘲讽笑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让本尊瞧瞧你的嘴，长在哪，说出这样一番不经脑袋思考的话。”
天狗猛然将手中的茶盏扔了出去，对方只是用折扇一把扇开了茶盏，众人眼前便现身一位身着紫衣锦服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束发犄角，横眉冷眼，鼻头十分肥硕，脸上带着些许紫色斑痕。
“天狗，我竟不知这地牢何时纳入了你麾下，连带着我的下人小厉也要伺候起你来了？”那人微微挑眉，看了眼笼子里的囚徒后，缓缓走向卑躬屈膝的小厉。
小厉悲曲道:“大人，冤枉，是天狗大人驱使小的这样做的。”
那人拿扇子顶了顶他的头，又道:“知道了，我可以不追究你们怠懒的责任，但依照戒律，私自对犯人动用私刑者，棘杖责二百，私相贿赂者，处以藤鞭刑一千，褫夺职位，贬为庶人，天狗，你为官多年，不会连这点国法都忘了吧？”
“她是我捉回来的，妖帝准我监刑，我瞧你的手下做事麻利，适当嘉善，不行吗？”
紫衣人看向身边哆嗦的小厉，探头询问:“他说的，可符合事实？”
小厉拱手道:“确实如此大人。”
“你撒谎！”他拂袖而过，看向池中死囚，训斥道:“本官只下了笞与鞭刑，那她身上这些烙印与灼伤，是怎么来的？”
南宫皓月见来了个明人，暗地松了口气，此人看来严于律己，谨遵国法，也能同天狗旗鼓相当，想来是有些威严的，定能让她死前好受些。
小厉只得看向天狗，看他一脸凶怒，唯唯诺诺道：“这……”
天狗嘴角扬起一抹坏笑：“许是地牢内部苦寒艰辛，他们各个心中窝火，所以尽数撒在了犯人身上，也是情有可原的。”
紫衣道：“情有可原?是吗？”
他眸色如入夜的湖光，凌冽清寒，看向小厉首领。
他扑通一声跪地，连忙招供：“不是天狗大人说的，只要弄不死，便往死里弄吗？大人，小的也是愚昧笨拙，这才听信谗言。”
天狗连忙一脚踹开了他，“好大的胆子，连我都敢攀咬?莫不是疯魔了，说的糊话?”
紫衣默默看向天狗，拱着手道：“敢做不敢当?天狗，好大的官威，来我这地牢，恐吓我的下人？你怎么敢的？”
“怎么不敢?你下人污蔑我，还不容我辩驳了？妖帝允我监刑，我的职权便只是看着他们用刑罢了，何来的命令他们下如此毒手?你误会我了。”他说罢，眼神沉沉看着小厉，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紫衣松了口气，轻松道：“你自行去领二百杖，贪污的钱财一道物归原主。”
小厉匍匐跪地：“谢大人。”话音未落，他从兜里掏出金元宝小心翼翼递给了天狗。
天狗不屑看了他一眼，拂袖将元宝抛入了水池中。
小厉离开后，紫衣上前查看南宫皓月的伤势，眼神对视间，总觉得在何处见过此人。
好像故事的楔子里的人，很早以前便见过又离散了。
“大人，你？”
紫衣人同她对视一眼后便撇开了头，并未回复她的问候。
“你我可是在哪见过？”他低下头，有些迫切看着她。
“不曾。”她冷冷道，背后的天狗却噗嗤一笑。
她重重咯血，蜷缩一团，稍稍一动全身便如万箭穿心般疼痛。
紫衣人查看后，也不便赶走天狗，命人取来上药，找来了个妖婆子上药，全数男丁退居幕后。
天狗不禁叹道：“无常大人如此怜香惜玉，就连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三分了。”
裘无常冷漠得看向他，眼神竟是沉重深意，“是你太过凶残罢了。”
天狗咧嘴笑道：“我若不如此，如何镇的住犯人？若是不强硬些，如何让犯人招供?你这狱史官之职，太过心软，怕是坐不稳。”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监刑已堪毕，地牢庞大复杂，需要我派人为你指路吗？”裘无常冷静道。
“不用，我记得路。 ”他合起扇子，悠哉悠哉离去，消失在没有煤油灯的走廊。
过了一会，妖婆子满手是血出来了，领了赏银离去。
南宫皓月可算喝上了干净的水，换了身相对干净的囚服，但双手依旧束着，左脚还拷上了一个镣球，走路时，锁链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小厉又轮番送来了宴饮肉饭，却也只是简单一餐。
“别折腾了，趁现在还活着，吃饱了好上路。”裘无常十分冷漠得看着她，并未对其过分忧心。
这便是断头饭了，南宫皓月惴惴不安，泪流满面咽下了又咸又腥的饭菜，能在死前吃上一顿饱饭，足矣!
她苦笑了一下，淡然转过身，走出了囚笼。
过些日子，她就要去完成小时候的使命，不过这一回，并没有母亲再护着她。
她猛然吃完了一桌，狼吞虎咽地，连狱卒都看得一愣一愣。
“还有吗？”她单手递起碗，对着小厉认真道。
小厉期期艾艾道：“还要？你是饿死鬼投胎吧？”
南宫皓月鼓起腮帮子，拍案而起，“断头饭不应该管够吗？要是吃不饱，半道饿了，还怎么上路?”
“哈哈哈哈”听后，他苦笑道：“姑娘好胃口，来人，再去弄些饭菜来。”
吃饱喝足后，南宫皓月停驻思考，她看向从房檐上窸窸窣窣落下的白尘，忽然苦笑了一番。
明明知道这一遭怕是难以转圜了，她又觉得充实，像是完成一项责任，早已没了过多挣扎。
狱卒将碗碟收了去，便七嘴八舌走了。
南宫皓月又被铐上手铐，关押在笼子里。
她看着檐上焚烧的稀疏柴薪，将几只不知趣的蚊虫吸引了去，一阵白烟过后，尽烧成余烬。
走廊很寂静，四处无人，她眯着眼就要睡去了。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破沉寂，步伐声中，尽是彳亍与嗫喏。
看清来者后，南宫皓月只想闭眼不见。
裘无常握紧铁栏，微微抬眼:“为什么要回来？”
南宫皓月不语，只是微微歪着头，倚靠在笼子边。
“明明已经逃离妖界了，为什么不找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藏好，苟且偷生？”他越想越气愤，却见南宫皓月并未丝毫动容。
他又道:“他们只认你是帝姬，在我眼中，你还是那个果敢坚毅，跳脱跋扈的你，只是，过得太久，或许你已经忘了。”
“若有来世，惟愿你只是一只寻常小妖，彼时再与我战个高下。”
南宫皓月抱紧膝盖，背对他道:“可你我皆知，往事不可追，人若不能向前看，便会困在回忆里无法自拔，裘大人活了这般久，生离死别也不会少见，还舍不得吗？”
他低低地压着头，将手攥紧了几分，还是放下手道:“怎么放得下呢？原以为山里皆是野蒿青蕨，偏偏看见一棵火树银花，除却巫山不是云，如何让人不惦念，不断肠？”
“难为你记挂我。”南宫皓月伸手，揽起一束白光。
“不过我眼下是重犯，不日便问斩了，你言辞恳切，句句真心，我怕是误了君情，伤了君心，更是罪加一等了。”
“没关系，他们不会知道，这份心意我深埋多年，终究是有愧于当年的举止，我才是应该向你赔不是的人。”他歉疚道，深深仰着头。
“当年的事吗？我已经忘了七七八八，你做过的事，于我而言也无足轻重，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常年记挂。”
“那我便放心了。”他正要离去，心中却依旧烦闷。
裘无常转身，侧对她道:“若当年我下的是正妻之礼，你会考虑吗？”
幽暗的牢狱中，一半人处于烛火通明处，人身分明，一半人身处阴翳诡怖中，惶惶终日，如何能并为一类人？
“我志不在此。”南宫皓月松松手，故作泰然之象，内心却毫无波澜。
他只是浅浅道了声:“也对，我知道了。”便随着脚步声轻浅，消失在过道里。
当年的事吗？触手难及的过往，回想时，都是爹娘尸骨未寒的遗像，再者，没有任何人有过印象。
也许裘无常真的有恻隐之心，但他是官，怎么会对囚犯抱有侥幸！
刚送走裘无常，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涎香阵阵，醇厚馥郁，掩盖了牢里的死味。接着南宫皓月牢狱前便有三五下人沿途清扫，铺上锦缎，撒上凤仙花，待一切毕后，皆恭敬候在两边。
南宫皓月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般架势，怕是某个位高权重者吧。
她一脸警惕看向走廊尽头，神情淡若，已有了三分清明。
这些小厮她都不曾见过，没有面热的，各个卑躬屈膝，眼神没有一丝不敬。
随后，众人只听见一声朗笑，一位上身涎龙珠绣长缎下身云龙绸锦裙的女人便风风火火走来了。
她头上的龙珠耀明，将四周照得通亮，额前一抹蓝纹，南宫皓月认得，这是龙族的图腾纹，眼前之人外貌虽大尚变化，却依旧不掩当年的风采。
“呀，遗世，这遭回来，怎的也不知会姨母一声?”她没有碰撞牢狱的任何物件，周身裹挟着轻薄的纱。
“哪门子的姨母?少攀亲戚，我不认识你。”南宫皓月对此人憎恶至极，自然不会好言相对。
璐瑶由老妈子搀扶着，神气道：“瞧我这眼盲心瞎的，这都认错了，你不是遗世，是个乡野狐狸精。”
南宫皓月自知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比不上帝妃您，媚骨天成，蛊惑人心，连妖帝都被你迷的杀妻弃子，不理朝纲。”
料拿璐瑶会心一笑，似是允了这方说辞，“陛下疼我，自然不是因为什么魅术，不过我于你说道这些做甚，来人呐，将我备的女儿红拿过来。”
女儿红吗？她竟这般将她的尊严摁在地上来回摩擦。
小厮端来了酒坛，掀开尘封的油纸，浊黄的酒乘入碗中，泛着些许银光。
“这坛酒，可是我在继位后，亲手给你埋的，想着有朝一日将你寻回，在你结发之时挖出来，为你送行。”她捏起手帕，拭了拭鼻尖。
南宫皓月盯着她，身体挺直，挺坐在光荫下。“使不得，帝妃埋的女儿红，我可受不起。”
“缘何受不起?你母亲既不在了，我身为后娘，也该做得这些小事。”她面慈和蔼笑道，颜颜笑意尽是算计与诡秘。
“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娘，还请直言。”她才不会因这些小心举事便放下芥蒂，她与帝妃之间，到底有着生人之恨。
“哪有什么醉翁之意？今日，我就是来与你叙旧的。”她看向酒坛子，下人便将酒碗送到了南宫皓月的笼子前。
“我与娘娘，何来旧续?地牢腌臜，娘娘小心沾了我的黑血，污了您的裙摆!”
看着盛满琼浆玉液的碗碟，南宫皓月闭眼不看，生怕又中了璐瑶何种奸计。
“这话何意？不想喝?还是不敢？怕我在里头下毒不成？”她提唇笑道。
说罢，她又让人掏了几个酒杯，下人一一斟酌，各个饮下。
“你们啊，是沾了遗世的光，才喝上这坛酒，还不向她跪拜道谢?”
下人皆不敢含糊，纷纷扑通跪地，支棱道：“叩谢帝妃娘娘与帝姬赐酒。”
璐瑶转身，关怀备至道：“对了，先前是我眼拙，不曾看出那个假冒的帝姬，封了个遗世公主，如今你回来了，也算得认祖归宗，明个我便请示陛下，为你册封，不若就封为遗珠公主，你觉得如何？”
南宫皓月伸手推翻酒杯，懒散道:“大可不必，这般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侄儿这般针锋相对，不知我何处得罪过你？在这，姨母向你道个不是，先前的事，不论怨怼仇恨，便一一过去吧。”
南宫皓月侧目而视道：“帝妃说笑了，皇家一脉相貌庄严，可不是我这小妖见得着的。小女子乡野出生，何以跟您生仇结怨，若说有怨的，当是遗世公主与先帝后。”
她掉落了酒杯，扯唇一笑：“这话何意？你才是遗世，又何故不认呢？难不成你不想当帝姬，受万妖朝拜，食万民供养?做这妖界最为尊贵的女子？”
南宫皓月歪头，笑语晏晏得站起来，璐瑶顿时觉得眼前之人传来一阵让她后背发凉的威压，不禁蹙眉盯着她。
“尊贵？你指的是去天界为质，加之将其祭祀?也算得是个人吗？这真是比人间的戏文还要荒诞的事，在帝妃口中，便是尊贵之表率了。”她语气轻松，不知哪里扬起的一阵风，吹起她鬓角的青丝。
璐瑶感受到，那股风，便是杀意，这么多年来她谋划策略，身边的人无论神态动作，她都能轻易捕捉。
方才那一抹黯淡的气息，分明是憎恨与愤恚。
南宫皓月眼神却尽是悲凉与漠视，大限将至，她实在不愿被眼前之人的话恼怒。
“授百姓尊崇，食百姓谷禄，奉献牺牲都是在所难免，可你知道吗？遗世比你聪明，她懂得其中利害，陛下下懿旨时，她笑着跟我说，总算能为妖民做些贡献了，她将家国大义裹挟于胸，忍辱负重几百年，就是因为这一分毅力，无论她是否是先帝后的孩子，妖怪们都认她为公主。”
“可你呢？南宫皓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此刻的你，现如今只是个默默无闻之人，现在的你可有半分后悔，将她找了回来？若当初你被我找到，验明了身份，你才是受万人敬仰的帝姬，又何至于沦落到这方境地?”
璐瑶拾起小桌边南宫皓月的粗布衣裳，捏手落在了板凳上，饶有深意看着她。
南宫皓月才不会被这方逻辑不通的话说动，冷笑道：“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还以为妖帝城包罗万象，又有她的亲人相伴，左右比人间颠沛流离的日子好过，竟被你们折磨至此。”
“你很疼爱她?”璐瑶侧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其实她早知道你们二人的身份，不然为何会有两块玉佩，偏偏她的那块是真的?当初无梓江找到你们的时候，是她将你推下去，让我寻不得你，你怎么不想想呢？如果我们找回了你，还有她什么事？不过是想冒名顶替你的身份，从而享尽荣华富贵，高人一等。”
她上前摸着南宫皓月的额头，爱怜道：“我的好侄女，她流落人间多年，心里头想什么？计划什么？哪里是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小妖精猜的准的？你被骗了!”
南宫皓月用自个满是鲜血的手一把抓住了她，讥笑道：“挑拨离间吗？我不吃这套。”
璐瑶奋力想要挣脱，南宫皓月却越拽越紧，璐瑶怒目圆睁，用灵力甩了南宫皓月一记耳光，这才发觉衣袖已经被这个恶徒擦满了赤血。
南宫皓月预料之中，她不经意抬起眼，在璐瑶眼中，那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是来找她复仇的。
璐瑶顿时惊慌失措，“你个下贱胚子，竟然敢弄脏我的朝服!来人，给我掌掴，打到她认错为止!”
南宫皓月扬起一抹玩味的微笑，轻飘飘道：“好呀，你最好今天就弄死我，要是让我看到明天的太阳，保不齐，就要换成我弄死你了!”
璐瑶脊背发凉，她竟不知，先帝后生了这样一只疯狗，不是她能掌控的折翼笼中鸟。
“你个疯妇!”璐瑶怒不可遏，一把抓起酒杯就砸在铁笼子上，碎落的瓦片划伤南宫皓月的脸颊，她也丝毫不吃痛。
“疯?帝妃高高在上，应该没受过这里的任何一道刑罚吧！”
“一派胡言，本宫怎么可能受刑!”
“三十二道!”
“什么？”
“二十套刑具，三十二道刑法，血再也止不住了，眼泪也快要流干了，我呐喊着，呻吟着，可这些刽子不容我片刻喘息，一味上刑，我想哭，可眼睛被椒辣干了，红肿刺痛，我想喊停，可喉咙被割破了，只要发声就像吞了刀子一般。”她情不自禁流下眼泪，眼波流转看向璐瑶。
璐瑶沉默不语，只是心有歉疚，“这与本宫何干?”
接着，南宫皓月嗤笑说：“帝妃娘娘说我疯妇，你不是我，又没受这三十二道刑，怎么知道会不会疯?”
璐瑶勃然大怒，转身看向她：“你这疯妇到底要说什么?”
南宫皓月柔柔地看向她，“任谁受了这般痛楚，都会疯的吧！”
璐瑶一个眼神，下人便寻来了剪子，裁掉了璐瑶半只袖子。
接着，她便被暴力拖了出来，血水沿着笼子滴落在池子里，染红了半数池水，尽是恶臭腥咸，下人皆捂住口鼻，不忍直视。
平静的牢狱，唯听见手掌与脸颊碰撞的声音，南宫皓月一阵天旋地转，嘴角的血不断涌出，双目迷离，不一会便摊在了地上。
老妈子见状，也是停了手，俯首道：“娘娘放心，命硬得很，还没死呢！”
“嗯。”
璐瑶这回可不敢上前，她看着南宫皓月奄奄一息的样子，怪诞不经道：“怎么说我也好歹是你姨母，怎可如此出言不逊?方才是我替你母后罚你，好好教教你规矩，他日见了尊长，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老妈子见状，巡着她的话道：“帝姬，娘娘的意思是，若陛下与娘娘出席，您都是要行君臣礼的，念及公主是个粗人，不懂礼法，不过长者为尊，你也该三拜九叩，盘膝躬身。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如何成为妖界女子的表率，又何以让臣民信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