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诸神 第40章 风雪至，山雨来

我们都非商人，却无时无刻不在谈着交易。

最后一次轮回，狄鹰保住了命，失去了瀚海，可当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小小沙齿国内，风卷云涌，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即将打响，又好似消弭于无形，不知打的意义何在。

阵前被捉，狼狈不已的主将来到了城主府，开始谈交易了。

狄鹰自来熟，寻张凳子坐下，瞟着梁颜色，“梁先生，狄某所提要求，能答应了吗？”

梁颜色一指楚昊宗，“那你得问楚书狱，他来，就是特地解答你的问题。”

楚昊宗仍旧板着脸，沉声道：“关于你所提要求，帝宫只有两块，你可以都拿去，至于让梁先生给你再找十块，莫非当三寸舌是你开的了不成，堂堂王朝偌多暗探谍子，都为你服务去寻那些劳什子的小玩意儿？”

狄鹰挑眉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只给你两年时间，三寸舌在两年之内为你找寻，寻不寻得到另说。”

狄鹰乐了，“那这两年一块都找不到，我岂不亏大发了！”

“你爱要不要，回了王都拿了那两块就赶紧滚！”

狄鹰眨巴眼，不知又在酝酿什么谋划，眼见那两位不松口，便稍作妥协，问询道：“楚书狱，我能否在瀚海滞留半年？”

楚昊宗把眼一瞪。

狄鹰赶紧找补，“此行瀚海，肃清各路势力，进行整合，你所图为何？”

“自然是打魔筑。”

“狄鹰可助你，不如留下我？”

“你可拉倒吧。”楚昊宗不屑道，“与你狄鹰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你的聪明才智不在梁先生之下，届时若被你坑了还得帮你挖坑。”

狄鹰大笑，头一次听见如此夸赞，他起身，收敛笑意，抬起手，指尖荡漾起一撮小魔息，他道：“狄鹰曾经身负魔息，此事瞒不过三寸舌，前段时日荒城斩魔，同行的有一秀，阙晚空，钟繇，如此豪华阵容，将狄鹰全身魔息连根拔起，只留了这么一小撮，用来追根溯源，查看魔息本源。”

他盯着那两个人，单手挥了挥，“可是近日，它又回来了。”就在他挥手瞬间，胳膊上倾泻下磅礴魔息，如浓稠墨汁般洒向地面，人处其中，诡异飘渺。

对面二人对视一眼。

——

城门口还坐在地上晒太阳的钟繇终于等来了两位同袍，那两名进城采买军资的士兵垂头丧气地出来了，身后那内卫强忍着笑。

钟繇纳闷道：“东西呢？怎的空手回来了？”

两人把手一摊，“俺们哪有钱啊，跟店家商量着佘一点，等狄鹰大哥回头还给他，那店家太不识趣，死活不给。”

钟繇大感无语，爬起来招呼他二人回队伍，身后三名内卫哈哈大笑。

钟繇不在意，想的仍旧还是狄鹰一事，这个狄鹰不知死活，不知谋划，一切还是要等他出来再说，若天黑之后还没动静，就要进城夜袭了。

刚回队伍，便老远看见城门口喧哗起来，打眼一瞧，狄鹰被两名内卫簇拥着给赶出了城，临行前披的那件半盔也让人扒了，露着个大肚子出城了。

“去，迎接下狄鹰！”

大家伙把狄鹰迎了回来，狄鹰二话不说，大手一挥，“走，咱们进城！”

打赢了这是？

大家伙面面相觑，怀疑狄鹰被绑架了，有个人还挺好的，也聪明，低声道：“狄鹰大哥，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俺们看得懂！”

狄鹰大笑，给他们科普道：“你们可知有个词儿叫招安？城里的大人物看上咱们了，要招安咱们去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

“不会把俺们骗进去杀了吧？”

狄鹰瞪眼道：“也不想想你们为什么跟着狄鹰来了？若是狄鹰卖友求荣，岂不证明你们都瞎了眼了？这样的狄鹰还配你们如此舍生追随吗？”

这话倒实打实的在理，狄鹰称霸瀚海不假，却从未作恶，反倒时常忙着调解各大部落间的矛盾与冲突，他还很有钱，谁有个难处，千万不要让狄鹰知道了，若是叫这位嫉恶如仇的狄捕头知晓，那你就是方圆数个部落里面的小富翁了。

大家伙再不犹豫了，嗷嗷叫着跟着狄鹰一同进了沙齿国，城内士兵百姓都一脸懵，全然不知为何还没开打就进城了，玩呢？

进城之前钟繇便已跟狄鹰辞行，事先已说好，晌午时分就要赶回小葱河与雪儿碰面了，狄鹰嘱托他万事小心，过年时节一定要来大名府玩耍，届时狄鹰也一定要赶回去的。

二人就此分别，或许他二人皆心知肚明，此次一别，该是永别了，他们也绝不会想到，此一别，此生的确再也不复见了。

……

一路疾驰，待钟繇赶至小葱河时，几人的午餐时光也宣告结束，见到雪儿，他自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付之于口，只得下马来，扶雪儿上马，两个人同乘一骑。

名捕袁让，是个风云般的人物，钟繇走南闯北，加之上个轮回已然有了觉醒迹象，认识名捕是在情理之中的，二人打过招呼，又分别与阙晚空一家三口见了面，看到庾泗断了一臂，钟繇显然是吃惊不小的。

在他记忆中，这是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修为高超，智谋不输狄鹰，能断她一臂者，想必也是超一流高手。

见他视线望来，庾泗淡然一笑，钻进了马车，一行人就此启程，目标长安！

——

同样踏上归程的还有一驾破败的马车，拉车的是匹瘦弱的老马，赶车的是个换回麻衣草鞋的和尚，还有个半大小子跟着车走。

“况慈，在迦持院里，有个与你一般大小的孩子，见了面，你们两个一定很谈得来。”

况慈一惊，“咋，是你另一个徒弟？”

一秀微笑不语，臭小子，就猜去吧。

两个人慢悠悠走着，直走到落日西下，大漠枯黄，才终于给这段枯燥旅程多了些波澜。

前方老远就能看得见有个人在那站着，有了之前那黑衣白脸的经验，况慈一看就知道定是找事来的，目标很明确，一秀！

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是对的，走到近前，发现这竟是个女人，还很好看！

她之美貌同庾泗是不一样的，庾泗相貌英挺，眉宇自带冷酷，是那种冷美人类型，此女却截然不同，脸小小的，鹅蛋形状，淡施脂粉，好似一朵花，清清爽爽的。

况慈心内哀叹一声，完喽，这个不正经的和尚又要怜香惜玉了！

一秀是认得她的，笑意盈盈，使人如沐春风，“南柯姑娘，几年不见，瘦了许多。”

“最近正减肥呢，不对，你管我瘦不瘦，你事先做出的承诺现下需要兑现了，走吧，随我回时间城。”

一秀恳求道：“此行我有要事需回一趟东海小镇，待事情了结，必亲自登门，时间也无需耽搁太久，两个月足够了。”

这位南柯姑娘好像是个暴脾气，柳眉一竖，周身突兀地荡漾起黑色花朵来，一圈又一圈，旋转漂浮，虽是黑花，也一瑰美得不像话。

她冷声道：“不行！”

一秀叹气道：“若跟你回时间城，短则也需十数年无法下山了，我已有多年未见过师父和师兄了，请你通融。”

“不行！”

看这女人油盐不进，始终胆小怕事的小徒弟鼓足勇气站出来，第一次挡在了师父身前，这一次不再是修为高超的佛门行走千征百战，而是有人可以与他并肩作战了。

师徒，徒师，早一脉相承了。

“我师父不能跟你们走！”

南柯呵呵笑道：“高僧一秀，也有躲在孩子身后的时候，你的胆气呢，你的豪言壮语呢，你的承诺呢？”

一秀搭上况慈肩膀，小小肩膀还没他手掌宽大，可怎么就撑不起一片天地呢？

他想第一次也是最为郑重的一次好好介绍一下况慈：“他叫况慈，是我徒弟，是我这辈子仅有的一个徒弟，我师父怎么教的我，我就怎么教他，我叫一秀，他叫况慈，我是他的师父，他是我的徒弟。从今往后他不需要躲在我的身后了，并肩作战，未尝不可！”

况慈对于这番话大受触动，小小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握紧拳头，道：“等到了迦持院，你得给我整根棍子。”

“好。”

南柯啧啧称奇，身畔旋转的梦境黑花徐徐消散，“耍无赖可不成，你都答应了，时间出现任何后果，由你自负，现在时间城乱得一塌糊涂，就开始撂挑子跑路了？”

一秀无奈道：“都说了借我点时间，怎么跟要了你命似的。”

南柯愠道：“借我时间，不就是借我的命么，你也好意思大言不惭！”

况慈跨前一步，眉眼带着不屈，“师父，跟她没啥好说的，你可别看她好看又不忍心下手，我可跟你并肩作战了，你不动手，挨打的可是我。”

一秀苦笑道：“咱们理亏，还是不要动手得好。”

况慈仰头看他，小小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咋办？”

南柯替他解答道：“好办，随我去时间城，拨乱反正即可，你看看你那师父，毫无担当，真是误人子弟。”

况慈目不转睛注视着一秀，看他神色徘徊，显然是在犹豫是否选择不回王朝直接去时间城，还是打退南柯先回一趟迦持院，他的犹豫落在南柯眼中正是不折不扣的逃避和没有担当，可是在况慈心中，这是不一样的。

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还怎么去做自己要做的？

他握住一秀的手，轻声道：“一秀师父，我能不能代替你去时间城，我肯定不会啥拨乱反正的了，就把我当个人质就行了，我可是你唯一的徒弟啊，你要是回去看过师父了就不来找我，那就失去你这辈子唯一的徒弟了。”

一秀忽然记起来走遍千山万水寻觅师父的少年时光了，他每一次回头看，仿佛都能看见师父站在身后对他笑，朝他招手，要他停下来，别再走了。

都走了那么远，怪累的。

他展颜一笑，问况慈：“你觉得我有没有一些事情是做错了的？”

况慈摇摇头。

“那你觉得咱俩并肩作战，能不能干掉她？”

况慈点点头。

“那还愣着干什么，下车！”

好家伙，耍无赖上瘾了！南柯再度调动周身黑花，气势陡然攀升，“一秀！你要明白你之后果，连地藏都无法置身事外，你也敢逃之夭夭！”

一秀不搭理她，已经开始布置战术了，先把达摩棍递给况慈，况慈接过，入手沉重无比，差点闪了腰，“况慈，我在前头主攻，吸引她注意力，你趁她不备打闷棍就行，达摩棍专克非武大道，你瞄准她的黑花打就行！”

“好！”

本想着还有商谈余地，可在南柯眼中，那师徒俩已经开始撒丫子猛冲了，一个赤手空拳来势凶猛，一个提着棍子摇摇晃晃地准备打闷棍，真是不讲道理。

既然选择孤身来此，倒不在怕的，瞬间发散周身黑花，她人也好似融进了漫天飞花之中，速度比一秀快上不少。

此刻展现于师徒两个眼前的是乌泱泱一大团黑花，那个神秘女人倒不见了踪影，可眨眼的时间，在那黑花之中蓦然探出一条手臂来，手臂晶莹白皙，柔弱无骨，瞧着很美，杀机却不加掩饰，在一秀接近之时，率先出掌，虽让一秀避了过去，其后手却仍在，又有另一条手臂凭空出现于黑花之中，趁一秀立足未稳之际突施辣手！

一秀出掌格挡，施展短桥连环，一套快攻连削带打，与南柯打得有来有回。

苦了况慈，费劲地扛着棍子，却无法寻着敌手弱点，好不容易抡起棍子要打两下，黑花一下子就消散，下一刻出现在别处，绝不叫他有可乘之机。

几轮快攻下来，一秀大概摸清了南柯底细，再不留手，腾地闪至南柯身后，双腿微曲，双臂齐出，一招僧托天使将出来，力道足有千钧，轻易打散黑花，探手一抓，擒住南柯，再起一掌，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南柯赶紧缩起脖子闭上眼，要等死了。

预料中的这一掌却没落下来，又听一秀恳求道：“就只通融一个月行不行？”

南柯瞪着眼：“不行！”

一秀心一横，再起掌，再来一个劈头盖脸！

南柯又赶紧缩着脖子闭着眼，开始等死。

预料中的这一掌还是没落下来，她睁开眼，发现有个好看的男人不知何时现身，已经牢牢抓住了一秀手腕。

这好看的男人眉眼十分温柔，眼睛大大的，眼里好似有星辰大海，他笑起来，在眼眸深处竟还能看得出一抹孤寂和忧伤，他柔声道：“紧那罗，动杀心可不行哦。”

一秀望着他，一时间恍惚了起来。

——

夕阳之下，一人一马缓行荒漠，日头照来，勾勒出深沉如墨的剪影。

临行前一秀师父赠与了地图，荒漠难行，可万勿迷了路，以致寻不见揽星楼所在。

所谓揽星楼，名气之大，偌大天下可谓家喻户晓，高怒亦是对此有所听闻，不过投身军队，不得随意外出，是故尚从未亲眼见识过那传闻中的星楼。

揽星楼，是一群占星师集聚而成，他们擅星象，可占卜运势，也以此杀人或救人。百多年前，王朝开国大帝便对此深为赏识，赐其武装，长久经营下来，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军事力量了。

连行数日，看地图所指，就在今夜，或许就可抵达了。

高怒却不知，方圆四千里皆受揽星楼管辖，昨夜他踏入此地，就已在监视之下了。

行囊中剩下几块馕饼，便在马背上啃着，或许连日来奔波劳累，他只觉得意识昏沉，摇摇欲坠间，仿佛又见到了那绿洲中瑟瑟发抖的小七姑娘，她面庞洗去了灰尘，发丝带了水迹，楚楚可怜。

恍惚中，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

行将日暮，日头不复毒辣，高怒悠悠醒转。

他所置身处仍是那一片沙漠，漫无边际，但他却敏锐感知出，此处已非他昏迷之地，就在昏迷期间，有人来动了手脚！

他一骨碌爬起来，又一头栽倒，脑中仍旧昏沉不堪，若非中了暑，就必然中了毒，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环顾周遭，也早不见了他的马，所幸腰畔的刀还在，若有险境，哪怕没法子护全自身，求个体面总不难。

无非一刀而已，杀人与自杀，早已是军人的宿命。

他躺倒在地，好似认了命，静静感受时光流逝，也不知过去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头顶有几颗明星点缀，如钻石般闪亮。

地面也传来沉闷擂鼓声，震得他鼓膜隐隐发痛。这下子不得不令他打起精神来，强撑身躯，握紧刀，严阵以待！

因为他已感觉出这股沉重的擂鼓声绝不寻常。

沙漠质地柔软，夜间气温骤降，伴随着森森寒意，那擂鼓声也靠近了他。

漆黑夜里，高怒警戒四周，除却屁股下那沙土冻得他脊骨发凉，以及那沉闷声响外，便毫无异常。

并不曾有人靠近，亦不曾感知出丝毫杀意。

莫非是有野兽出没，抑或有人与他开了个玩笑？

这可并非个有趣的玩笑。

长久的心神紧绷，令他不堪重负，就要放下心神之际，眼前那数丈远，一对红彤彤的大灯笼飘荡着，不知是何时来到！

高怒瞬间警觉，马刀仓啷啷出鞘，人也不再坐着，此刻他单膝跪地，弯腰挺胯，如扑食的鹰。

忽然，红灯笼疾动！

速度极快，高怒自认平生所见，只有那白衣僧一秀速度真非常人，就像鬼魅般，可如今这灯笼却更甚，眨眼间便已来到他眼前，此时高怒才发现，这竟是个占据了人身的魔物！

此魔有人之形体相貌，一对眸子却红彤彤像灯笼，口鼻皆有黑如浓墨的魔息喷涌，渗人恐怖。

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掌扼住高怒脖颈，带来死亡气息。

——

站在沙齿国的城墙上，狄鹰掏出一张黄纸，纸张皱巴巴的，不知他藏在袖里有多久了。掏出来，他却不看，就那么低着头注视这纸团。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命运的轮盘缓缓转动，时间的齿轮混乱不堪，轮回皆出自于因果，爱恨全赖一颗人心。

巨大的阴谋催使下，轮回不再轮回，阴谋却还在继续，断臂的庾泗靠着车厢，手头多了一壶酒，没喝，也没放下。

袁让骑马打盹，浑浑噩噩间好似却是这迷茫尘世间独醒的一个人，阙晚空与钟繇并辔前行，时不时聊些有的没的，他们心知肚明，前路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可他们谁也没有提。三年轮回卷已结束，许多未解之谜尚待来人徐徐揭开，钟繇作为轮回主角，结局究竟如何？

遥远的王都之内，深锁的帝宫围墙中，这个天下雄才大略的昊天帝君孤身登上摘星楼，此地高百尺，俯瞰偌大王都，尽收眼底。

在他身后，面目虬髯的高大和尚淡然处之，他披着洁白的袈裟，挂着宽大的佛珠，看着远方，不知是否看见了他的师父，或是师弟？

俗世愁苦，哀怨情仇，无趣也有趣。

……

始终披着神秘面纱的黑刀罗睺，也终于离开了北海，动身前往东海小镇，一场波澜壮阔的诸神篇章已缓缓拉开序幕，飞云之下，才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