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源录 第二十一章 过往

夜色已深，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林家大宅的飞檐斗拱勾勒出朦胧的轮廓。相较于城主府演武场的喧嚣与沸腾，归来的林家队伍显得安静许多，但这份安静之下，却涌动着难以平息的激荡与复杂心绪。

踏入林家大门，那股一直紧绷着的、对外一致的气势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部微妙而压抑的审视。几乎所有同行子弟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聚焦在那个走在稍靠后位置的青衫少年身上——林陌。

林绝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赵狰那阴寒源气造成的创伤并未完全消除，行走间气息仍有些不畅。但他的眼神却最为复杂，不甘、震惊、屈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交织在一起。他数次看向林陌的背影，嘴唇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林浩和林见龙则一左一右护在林陌身边，虽然同样疲惫，但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兴奋与骄傲，仿佛今晚大放异彩的是他们自己。

“都散去吧，各自回去休息。今晚之事，不得在外胡乱宣扬，自有家族定夺。”大长老林莽停下脚步，声音沉稳地吩咐道，只是那目光在扫过林陌时，明显多停留了片刻，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深意。

众少年恭敬应声，陆续散去，但离开时仍忍不住回头看向林陌。

林绝也转身欲走，脚步却有些虚浮，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眉头因牵动伤势而紧紧皱起。

就在这时，林陌却忽然开口：“等等。”

林绝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眼神带着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何事？”他以为林陌是来炫耀或嘲讽。

林陌却并未看他，目光落在他捂着的左肋之下，淡淡道：“赵狰的毒蠹指劲阴寒刁钻，残留的源气若不及早驱散，易伤经脉根基，影响日后突破炼气境。”

林绝一愣，下意识道：“我自有丹药疗伤...”

“丹药化开需时间，期间源气运转受阻，痛苦不堪，且会留下暗伤。”林陌打断他，走上前一步，不等林绝反应，右手食指中指已然并拢，指尖泛起一抹温润柔和的金芒，快如闪电般点向林绝左肋下三寸、胸侧某处穴位。

林绝大惊，想要后退，却发现对方手指来的角度极其刁钻，自己竟一时无法避开！他以为林陌要趁机下重手，眼中刚涌起怒意，却感到那指尖触及之处，一股温热精纯、带着奇异生机的源气透体而入！

这股源气与他接触过的任何源气都不同，并非霸道冲击，而是如同暖流般迅速化开那盘踞在伤处的阴寒源气，所过之处，刺痛与冰冷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畅的温热，连带着原本滞涩的源气都仿佛被疏通了许多！

“呃...”林绝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哼，随即立刻闭上嘴，脸上泛起一丝尴尬的红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困扰他的阴寒指劲正在飞速消融！

更让他震惊的是，在这股温热源气的流转下，他因受伤和今晚挫败而有些浮躁的心境，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甚至，体内那困了他许久的八段巅峰瓶颈，竟然隐隐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仿佛触摸到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看到了其后更为广阔的天地——九段源气的契机！

林陌手指一触即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便欲离开。

“为...为什么？”林绝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脱口问道，声音有些干涩。他无法理解，自己多次针对、嘲讽对方，对方为何反而要帮他？

林陌脚步未停，只有平静的声音传来：“你姓林，我也姓林。家族成人礼上，我希望对手是一个状态完好的林绝，而不是一个带着暗伤的废物。那样，赢起来也没意思。”

话音落下，他已带着林浩和林见龙走远。

林绝呆立在原地，望着林陌消失的方向，脸色变幻不定。对方的话依旧带着那股淡淡的傲气，却奇异地点燃了他心中几乎熄灭的战火。是啊，状态完好的对决...九段源气...他紧紧握住了拳头，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那光芒深处，对林陌的敌意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竞争意念。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伤势的好转和那丝突破的契机，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住处，他需要立刻闭关！

...

另一边，林莽并未立刻回房，而是在书房等候。很快，林陌便应召而来。

书房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林莽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色，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陌，那目光中充满了惊叹、欣慰，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追忆。

“陌儿...你真是...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天大的惊喜啊！”林莽的声音带着感慨，“九段源气，力挫赵狰，刀破冰雀...好！好啊！我林家，终于又出了一条真龙！”

林陌微微躬身：“大长老过誉了，侥幸而已。”

“侥幸？”林莽摇了摇头，走到林陌面前，仔细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侄子，“你那身法、指法、对时机的把握，尤其是最后那一刀...看似是简单融合源气的一刀，但其意其势，远超灵阶的范畴！这绝非侥幸二字可以概括。你...像极了你父亲年轻的时候。”

林陌心中一动，抬起头：“大长老认识我父亲？”

林莽眼中闪过追忆之色，叹了口气：“何止认识。我与你父亲林阳，虽非亲兄弟，但我们的爷爷是亲兄弟，论起来，我是他堂兄，他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小子，当年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天赋极高，性子却倔得很，认定的事，十头魔兽都拉不回来。”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林陌也坐：“你父亲他...年轻时也如你这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是他后来...哎，去了边军，说是要建功立业，守护一方。后来听说立下不少功劳，却也因此得罪了些人，再后来...便鲜有音讯传回了。”

林莽的话语有些含糊，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不便多言。他看着林陌，眼神复杂：“你如今展现的天赋和心性，与你父亲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他年轻时的影子。好好修炼，莫要辜负了你的天赋。家族...未来或许要靠你了。”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林陌沉默着，心中却掀起了波澜。父亲林杨...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原主的记忆里，关于父亲的印象并不多，只记得那是一个如山岳般沉默却温暖的身影，而后便是长年的缺席和一封告别的书信。此刻听到大长老提及，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让他对这个素未谋面（或者说记忆模糊）的“父亲”产生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是好奇？是埋怨其多年的缺席？还是一丝潜藏的、渴望得到认可的血脉牵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多谢大长老告知。”林陌压下心绪，平静道。

林莽点点头，又勉励了几句，便让林陌回去休息了。

...

回到住处，林陌先是对兴奋不已的林浩和林见龙叮嘱了一番，让他们务必沉下心来巩固修为，消化今晚战斗所得，切不可因一时得意而松懈，并给了他们一些修炼上的建议。两人对林陌已是心悦诚服，自然满口答应。

待两人离去，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唯有虫鸣窸窣。

林陌并未休息，而是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物，悄无声息地离开住处，如同暗夜中的幽灵，避开了所有巡夜护卫，再次来到了林无法长老的幽静小院。

轻叩房门，林无法很快便开了门。他显然也未曾入睡，眼中带着期待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寒毒折磨他已久，每晚都是煎熬。

“小子，你总算来了。城主府夜宴的风头出够了？”林无法打量了林陌一眼，眼中带着笑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显然，尽管他未曾亲临，消息却早已传回。

林陌微微一笑：“恰逢其会罢了。林老，我们开始吧，今日便是彻底祛除寒毒之时。”

两人进入屋内，阵法再次开启，隔绝内外。

依旧是那尊药鼎，林陌手法娴熟地升起火焰，将最后一份辅药“暖阳菁”以及早已备好的“洗礼花”、“冲灵芝”依次投入。在他的精准控制下，药力完美融合，化为一汪散发着蓬勃生机和温和热力的翠绿色药液。

“林老，服下药液，全力运转源功护住心脉和主要经脉，尤其是曾经被寒毒侵蚀最严重的地方。无论多痛苦，务必守住灵台清明！”林陌神色凝重地吩咐道。

林无法重重点头，毫不犹豫地将那药液吞服而下。霎时间，一股暖流如同火山爆发般在他体内炸开，汹涌的药力冲向四肢百骸！

“呃啊！”林无法闷哼一声，脸庞瞬间变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身体剧烈颤抖起来。那暖流与盘踞在他经脉深处的极致寒毒猛烈冲突，犹如冰火交锋，带来的痛苦远超想象！

林陌眼神锐利，大玄煌眸瞬间开启！在他的视野中，林无法体内的情况清晰呈现。金色的药力如同剿匪的军队，疯狂追击驱赶着那些深藏骨髓、附着经脉的冰蓝色寒毒。而寒毒也不甘示弱，疯狂反扑，所过之处，经脉甚至隐隐有冻结龟裂的迹象！

就是现在！

林陌动了！他早已准备好的银针如同疾风骤雨般落下，精准无比地刺入林无法周身数十处大穴！每一针落下，都带着他精纯温和的大千星玄诀源气，或疏导药力，或加固经脉，或封锁寒毒退路！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仿佛演练了千百遍。指尖缭绕着淡淡的金芒，下针如有神助！

“凝神！引导药力，冲击气海穴左三寸，璇玑穴下两分！”林陌低喝出声，声音带着奇异的镇定力量。

林无法咬牙坚持，依言而行。在林陌的针灸和指引下，那磅礴的药力被有效引导，集中力量对几处最大的寒毒聚集点发起了总攻！

嗤嗤嗤！

林无法身体表面甚至渗出细密的黑蓝色冰晶，又迅速被体内的热力蒸发成雾气！整个房间内温度忽冷忽热，景象诡异无比。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且凶险，林无法的身体如同筛糠般抖动，汗水早已浸透衣袍，但他始终紧守灵台，配合着林陌。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当最后一处顽固的寒毒被金色药力彻底包裹、炼化、驱散时，林无法猛地张开嘴，“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淤血！

淤血落地，竟将地面冻结了一小片！

而林无法原本通红的脸庞迅速恢复正常，虽然虚弱不堪，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和暖意流遍全身！那折磨了他一年多的、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寒刺痛，彻底消失了！

“成功了...”林无法虚弱地瘫坐在椅子上，感受着体内久违的畅通感，老眼中充满了激动和难以置信。他尝试运转了一下源气，虽然因为虚弱而源气不多，但运转间再无丝毫滞涩，反而比以前更加流畅了一丝！

“多谢...小友...”林无法看着眼前脸色同样有些苍白的林陌，郑重地抱拳行礼。这一礼，发自肺腑。他知道，若无林陌，他恐怕撑不过几年。

林陌微微侧身避开，摆手道：“林老客气了，举手之劳。”他消耗也不小，尤其是精神力的损耗。

林无法看着林陌，越看越是欣赏，忽然道：“小子，你今晚的战斗，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刀意的门槛了吧？”

林陌点头：“正是。”

“可惜了。”林无法摇摇头，“以你在刀道上的悟性，当配更好的刀法。你父亲当年在边关立下大功，曾得到一套赏赐，托人送回族中，言明若后人中有出色刀道苗子，可传之。今日，便传于你吧。”

说着，林无法挣扎着起身，从内室一个暗格中，取出一枚颜色暗沉、触手冰凉的古朴玉简。

“此刀法名为《斩阵刀诀》，玄阶低级。乃军中高手所创，专为破阵杀敌，讲究以寡敌众，一往无前，刀出无悔，其势如破竹，其意斩万军！与你今日那最后一刀的意境，倒有几分契合。望你好生修习，莫堕了你父亲当年‘血刀’的威名。”

“血刀...”林陌接过那枚冰冷的玉简，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古老的纹路。玉简之中，似乎蕴含着一股沙场特有的铁血与苍凉气息。

父亲林阳...边关...军功...血刀...

一个个词汇涌入脑海，结合大长老之前的话语，一个模糊而又高大的形象渐渐在他心中清晰起来。那是一个驰骋沙场、浴血奋战的军人形象，一个会托人送回珍贵刀法的父亲形象...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瞬间淹没了林陌。有对那份陌生父爱的一丝触动，有对父亲过往的好奇与向往，有对其多年缺席的一丝怨怼，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异共鸣感。百感交集，最终都化作了掌心那枚玉简沉甸甸的重量。

他紧紧握住玉简，深吸一口气，对着林无法深深一揖：“多谢林老赐法！林陌，定不负此刀，亦不负...此名！”

窗外，月色西斜，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即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