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几人默默无言。
傅鸣瞥见陆青脸色暗沉,一言不发,心头微微发紧。
是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对她语气太重了么?
看她连平日里神采飞扬的眸子都黯淡了几分,傅鸣心头隐隐懊悔,忍不住伸手去探陆青的手。
指尖刚触到她的袖袍,陆青却忽然一抬手,极其自然地拉住了身旁沈寒的衣袖,“沈寒,你饿不饿?方才在席上光顾着看戏,那碗鸡汤银丝面都放冷了没吃,现下倒觉得肚子空落落的。”
傅鸣的手僵在半空,停顿了一瞬,才不着痕迹地收回。
是他想多了...陆青还是那个心大的丫头。
沈寒微微颔首,“有点饿。宴席上我们需时刻警觉,看赵王盯着解酒汤看了半晌,我们便连筷子都没敢多动。”
“此刻若是有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就好了。”陆青眨眨眼,咂咂嘴。
许正忍不住笑了,“你俩真是...东宫暴毙这等大事,在你们这儿,倒比不上一碗热汤面紧要。”
陆青一脸轻松,“赵王还是太子倒下,本就在意料之中。只是温恕这手金蝉脱壳实在狠辣——你们看那些死士身上的亲军卫盔甲,他这是早算准了,要拿赵王当现成的挡箭牌。”
“宫廷禁卫失职,宴席护卫不力,光是这两条,就够赵王头大的。皇后痛失爱子,岂会善罢甘休?”傅鸣轻笑,“赵王自以为左手拿捏住了温瑜,右手向太子递了罪状,便能将温恕牢牢控于股掌。没想到,温恕宁舍一女也要一箭双雕,这买卖,在他看来只怕划算得很。”
许正眉头紧锁,捕捉到一丝不寻常,“表面看,温恕是被赵王与太子逼到绝境,不得不反。可这局做得太巧,太顺...倒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沈寒微微颔首,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太子妃是皇后母族人,温恕选择对她下手,便是算准了唯有她能牵制住皇后,让太子孤身行动便于他下手。隐忍多年,一击毙命,这其间怕是有倾天之恨。”
许正与傅鸣对视一眼,神色俱是凝重。
“不止温恕,”傅鸣蹙眉,唇角微抿,“今日之事,陛下亦有几分蹊跷。”
许正眸光一暗,“若我所料不差,那碗毒汤,太子原是为陛下准备的。”
他看着几人,“我留意到,那碗解酒汤,陛下只是唇边一碰,并未饮下。紧接着太子妃毒发,全场大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开。就在那片混乱中,我亲眼看见黄公公侧过身,用袖袍作掩,将陛下案上那碗汤悄无声息地泼在了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显然陛下是知晓的。”
傅鸣眸中精光一闪,“陛下何止是知情?他根本就是顺势而为,甚至可说是...推波助澜。”
他看向众人,压低了声音,“你们想,温恕的人能带着弓弩潜入西苑...若没有陛下默许,这西苑,可是连一只无关的飞蛾都闯不进来。”
傅鸣冷笑,“太子自己找死。今日便是温恕不出手,他怕是也难逃一死。”
陆青望着沉沉夜色,轻声喃喃:“一夜奔忙,几番算计,到头来,却是各有欢喜各有忧。”她唇角牵起一丝疲惫的弧度,“这局棋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又说得清,自己究竟是哪一环呢...”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心的压抑与疲惫都倾吐出来。
随即,她甩了甩头,将那些沉重的思绪暂且甩开,眸中重新凝聚起一点锐利的光,转头看向众人,“不过,我们也有收获。拿住了钟诚,便是撬开温恕铁板的第一道裂缝。”
沈寒挽住陆青的手臂,力道柔和地拍了拍,“太子出事,武安侯府怕是会有动荡。你回去好好歇息,一切等风头稍缓再议。”
傅鸣的目光掠过远处沉沉的宫墙檐角,眸光深邃,声线低沉,“今夜,京师注定无人安眠。”
行至下马碑处,一直在马车旁焦急张望的溪雪与扶桑,频频踮脚。溪雪眼尖,一眼看到沈寒他们出来,一把拉住扶桑,声音带着哭腔地喊道:“姑娘!姑娘出来了!”
她俩疾步冲过去,也顾不得礼数,先将自家姑娘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见果真安然无恙,这才拍着心口,长长舒了口气。
“天色已晚,你们先行回府吧。”傅鸣看了眼陆青,沉吟一瞬,还是走近两步,压低声音,“今日...我是担心你,方才语气重了,你...”
陆青随意摆摆手,莞尔一笑,冲他眨了眨眼,“知道啦!你也快回去歇着。”
沈寒与许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微微颔首,便转身登上了马车。
眼见二人马车驶远,开阳揉着肚子嘀咕:“忙活一晚上,粒米未进,真是前胸贴后背了。”他劳心劳力扮侍卫,什么都没吃到。
许正会意,拍拍他的肩,“走,喝酒去。世子爷,一起?”
傅鸣回身望向宫城方向。
下马碑处,自然望不见蕉园内的血腥,只看到一座座殿宇的轮廓在夜色中扭曲成沉默的暗影,如巨兽嶙峋的脊背,匍匐伺机着,随时会暴起噬人。
他转过身,脸上掠过一丝淡漠的笑意:“好,我请。就当是...庆祝。”
今夜,这京师里暗中举杯庆祝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对许多人而言,太子的死,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功德”。
马车辘辘碾过夜色,驶抵武安侯府。
陆青一下车,意外地看见太夫人竟亲自站在府门外,身后跟着脸色青白交错、指尖紧紧绞着帕子的小乔氏,以及身侧垂手侍立的容嬷嬷。
陆松也回来了,在太夫人身侧,冲她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陆青眉尖几不可察地一挑——小乔氏这是屡屡碰壁,又想起往日里为她出谋划策的容嬷嬷了。
容嬷嬷带着伤,竟能在乡下的庄子上顽强存活下来,就是不知,这次回来,对小乔氏还剩下几分主仆真心了...
眼见陆青下车,太夫人蹙眉凝望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青儿终于回来了。”她眼风似是不经意地扫向身后,小乔氏浑身一颤,慌忙将头埋得更低。
陆青努力忍住笑。
太子妃倒地,小乔氏仓皇离去,根本忘记宴席上还有个陆青,定是以为她会紧随其后。此番独自先回,想必已在太夫人跟前吃了教训。
见祖母忧心至此,亲自在门首迎候,陆青心头一暖,笑着迎上去,“劳祖母挂心,是青儿的不是。”
太夫人却只字不提宴席风波,只轻轻握住她的手,“想必饿了吧,厨下温着鸡汤银丝面,你与松儿一起,随祖母去用些。”
三人相携入府,言笑晏晏,再未多看身后一眼。
小乔氏死死盯着三人说笑离去的背影,气得牙关死咬,却终是没敢出声。一旁的容嬷嬷佝偻着身子,灯影在她脸上明暗交错,她悄悄抬眼,望向陆青离去的方向,身子不自觉抖了抖。
西苑内,庆昌帝正独坐用膳。
面前是一碗今日皇孙满月宴上备过的长寿面。
上等的银丝面细如发丝,在金黄油亮的鸡汤中根根分明,宛如一团祥云。汤面点缀着鸡丝、豌豆头、镂刻如意的胡萝卜片,并撒了翠绿葱花,香气鲜醇。
边上配一碟碧玉三脆:鲜笋尖、嫩莴苣、小黄瓜,用高汤烩制,清爽咸鲜。
金亮亮的鸡汤,翠绿绿的小菜,瞧着就让人食欲大振。
他执起银箸,慢条斯理地将面条送入口中,吃得极为缓慢、专注。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方才人前那几分恰到好处的惊惶早已消散无踪,眉宇间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黄公公步履无声地缓步入内,在珠帘外躬身站定,隔帘低语:“陛下,太子殿下薨逝了。”
庆昌帝手一顿,齿间是清爽的脆响。他缓缓地,将口中之物咀嚼完毕,从容咽下。随后,他下了又一筷子,挑起一根细面,沉沉发声:
“传令下去,按制,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