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贺天然抵达温凉家的拳馆的时,大概已经是十点半了,元月份孩子们都在放寒假,所以偌大一个拳馆,来学拳的学生还不少。
进了门,门口贴着一排温凉从小到大的照片,这些以前是没有的,只是她逐渐成名之后,才渐渐拿出来展示。
别说,温凉小时候打着沙包,一头齐耳的短发,还真的像个假小子,转折点是在她11岁左右拍少儿红楼梦的那段时间,小脸上的妆容可爱娇俏,小小的扇子拿在手里,虽然那时假装端庄的姿势还有些好笑,但从这时起,就能实打实的看出来她是个美人胚子了。
照片的顺序,是按照温凉从小到大的年龄来的,并且还在照片下面写了时间、地点,看得出展出人是极其细心的了,贺天然又往前走了几步,停留在温凉高中时代的一张照片上……
那张照片里,温凉站在上排靠边的一个位置上,身边还站着叶嘉琪、薛勇,而正中间,是老师们最喜欢的同学曹艾青、白婷婷、张之凡等人,而彼时的贺天然,站在离两拨人更远的一个角落里。
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大家青春洋溢的脸上,高中时代的温凉短发齐肩,满眼都是明媚和张扬,那时的大家,眼里都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都以为自己能有个光明的未来……
贺天然站在原地,恍惚了好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阵有序的鼓声钻进了他耳膜,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循声走去,穿过正在上课的学员,到了拳馆的最深处,只见一个四角擂台上,一个黄黑色的巨影腾挪展转,上下翻飞,好不灵活!
是有人在舞狮啊!
等到贺天然走近,鼓点渐息,黄狮的狮头高高跃起,控制狮尾的人扎起深蹲的马步,双手一托狮头的腰,前者直接踩着后者的肩就立了起来!
一瞬之间,台下的贺天然与擂台上高高在上的狮头四目相对,男人一下都看傻了,气氛为之一凝,狮头摇摆了几下,鼓声彻底停止,贺天然不由是鼓起掌来。
狮子落地,狮头摘下,竟然是温凉的父亲温锐安。
贺天然惊讶于对方的年纪都五十多了吧,还能舞起狮头来;而温锐安显然也没意料到自己女儿的老板会突然出现在拳馆,不约而同地开口:
“贺总你怎么来了。”
“师父宝刀不老啊。”
温锐安一愣,可能是对方这句“师父”叫得过于顺口的缘故,虽然外人尊敬自己的时候也会带上姓氏叫一声“温师傅”,但贺天然叫的这么亲切,一下是让温锐安有点不适应。
而不等他反应,贺天然就自然笑道:“这是给哪家人祝寿啊,竟然能劳烦师父您出黄忠狮。”
在岭南的醒狮文化中,黄黑相间的黄忠狮,一般只会出现在德高望重的长辈寿辰上。
“贺总好眼力啊,拳馆之前有学徒来问,也没几个人知道这狮子的寓意……”
温锐安先是赞了一句,然后抬起擂台边缘的围绳钻了出来,脱着身上的服装,说道:
“以前当兵时我的一个老连长,一直以来对我们这些退伍老兵很照顾,他就是你们港城本地的,当初我来港城开拳馆,还帮了我一把,现在他老人家大寿,怎么说咱们几个老战友都得凑个节目,对了,贺总你来是因为……?”
“原来如此,师父您叫我小贺就行,这次过来……温凉不在吗?”
贺天然左右张望了一圈,他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温凉会在场,毕竟现在她知名度越来越高了,哪怕是自家拳馆,这种学徒上课的期间,应该也不方便露面。
谁知,他的目光却扫到了一个一直坐在角落,手里捧着个随身小音箱,带着兜帽,一身黑色卫衣,脸上还罩着口罩的人。
那人全副武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像两颗星星,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贺天然明显感觉对方被口罩遮住的嘴笑了一下,然后双眼弯成一道月牙与男人的视线错开,举着手里的小音响,对温锐安拍了一记马屁:
“爸,你这次的动作比上次好多了。”
原来刚才的鼓声,就是从她的音响里传出来的。
温锐安这么大一老爷们,听到自家女儿的夸赞,竟然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道:
“嗐,练的时间不长,只能做几个单一的套路动作了,得亏是你伍哥教得好啊。”
“伍哥真棒!能把我爸这把老骨头训成这样!”
台下的温凉冲着擂台上比划了一个大拇指,贺天然顺着姑娘的动作看去,这才发现那上头正杵着一个大高个,撑在围绳上,脸上一脸笑容地看着台下几个人聊天。
“得叫叔~”
他纠正了一句。
贺天然观察着他,这人下半身穿的舞狮行头,上半身就一件黑色背心,圆寸头,笑起来的时候满脸褶,身高目测与贺天然差不多,视觉上看上去应该有三十七八或者是四十一二,不是很确定,应该是小上温锐安一辈的人。
看他黑色背心下隆起的肌肉群与暴露在外的两条手臂,那能赶上自己半个脑袋的臂围让贺天然心中暗道了一句:乖乖个隆地洞。
要知道,温锐安可是一米九的壮汉啊,体重怎么说都得两百斤了吧,这还加上了狮头的重量,虽说动作利用了惯性,但刚才那一下说举起来就举起来了,而且看对方的表情,貌似还很轻松,足见其膂力之惊人!
那人本来还在跟温凉说笑,但似乎是出于某种本能,感受到贺天然打量的目光,他快速的扭头看了过来。
“啊,介绍一下,这位是伍鸮,我的一个小战友,也是我那位老连长最后带过的一批兵,舞狮这方面他是行家;鸮子,这位是贺……小贺,贺天然,是阿凉的老板,以前两人是同学,现在人家是个大导演。”
温锐安顺势介绍了一番,贺天然发现在说到最后一批兵的时候,这个叫伍鸮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你好贺导,我女儿说起过你给小温拍过的那部古装剧。”
见对方主动伸出手,贺天然上前两步,双手握住,道:
“你好伍哥,都说舞狮是三分头七分尾,刚才师父那个采青的动作,一般人可真垫不住他呀,您真是行家啊。”
拍马屁这事儿,最让人觉得舒坦的,是对方懂你,而贺天然一句“三分头七分尾”一下就说到了舞狮这行的难易度,一番听下来,伍鸮方才的警惕也没了,脸上的笑褶更浓。
“没有没有,就是小时候为了讨饭吃,拜了一个狮堂学艺,不敢称什么行家。”
“伍哥,谦虚了噢,当初你入伍的时候,我爸恰好是你教官,他说你当时是个刺儿头,被他抓了典型,然后你一手蔡李佛把他打的满脸包。”
温凉这时也走过来搭腔,贺天然自然听懂了她这是在话里话外给自己介绍对方的信息。
“唉,什么满脸包,你爸那是摔了一跤,对吧鸮子。”
温锐安摸了摸鼻子,伍鸮当即点头:
“啊对对对……我当时运气好,巧合罢了。小温,你爸当年可是在连队横着走的主啊,军武大比没他可不行,我摔了他一跤,他让我难受了一年,我都不敢开他玩笑,也就是你啦。”
温凉哈哈笑了一起,温锐安伸出手去按着她的脑袋,轻轻摇晃了几下,当是让他这个爹丢人的惩罚。
贺天然识趣地没在这事儿纠结,男人嘛,最怕就是在自己的亲人与爱人面前丢脸,他继续对台上的伍鸮道:
“蔡李佛拳?这拳在港城也算是少见了,伍哥现在也在本地开了堂口吗?”
蔡李佛,南方拳种,虽说长桥硬马的风格更像是北方一系,不过该体系中,仍然保留了不少短桥发力的南拳技法,属于是大开大合中又不失刁钻狠辣的一脉拳。
提到工作,伍鸮脸上多了几分局促:
“啊……嗯,我才来港城不久……还没能立足呢,让贺导见笑了。”
贺天然闻言一怔,按道理,伍鸮年纪也不小了,若真是一身本领,不该是如此境遇,而要说没钱的话,退伍军人如果是温锐安这一级别,是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退伍金的,伍鸮就算不及温父,也不至于这么拘谨啊……
“唉,鸮子你直说吧,没准小贺能帮帮你呢,你别看他年纪小,人还是很有分寸的,能耐也大。”
在旁的温父虽然并不知道贺天然这次的来意,但既然赶上了,反倒跟女儿想到了一块去。
贺天然心中思量,看来这个伍鸮,确实是处在一个尴尬的人生低谷。
“温哥……这……”
可能是碍于脸面,羞于启齿,伍鸮一张黝黑的脸上,为难地泛起了淡淡的红。
“我来替你说吧,反正我们这次去见老连长也是为了你的事……”
温锐安拿过一块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坐在了擂台的边缘,伍鸮见状也垂着头,盘腿坐了下来。
“小贺,我这个小兄弟呢,不是正常退役,而是被勒令请退的,他在部队把战友打成重伤,这个后果非常严重,不仅被除名撤籍,还在牢里蹲了三年,出来后不光是家散了,女儿判给了他老婆,他还一直要偿还着那位战友的医药费,直至上个月才终于偿还完欠别人的债,这才来了港城,见了家里娘俩。当然,他发生这事儿的时候,我都退伍好些年了,也是最近才知道,我总结的没错吧?”
伍鸮点点头,一脸的愧疚。
温锐安推了一下他丧气的脑袋,接着道:
“他这年纪,这个情况,想找一份配得上他能力与薪酬的工作几乎是很渺茫了,他来找我呢,意思也很明显,我这拳馆这两年收入不错,大可给他一笔钱,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他来我拳馆教拳屈才,让他自己去外开馆舞狮,估计也悬……”
温父说到这里一顿,看向贺天然:
“所以小贺,你看能不能给我这个兄弟安排点路子,比如去剧组当个武行什么的,我听阿凉说,那个行当收入不错,有身份,前景也挺好。”
好吧,温父确实是跟温凉想一块去了,但是方向跑偏了。
怪不得温凉之前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呢,进武行这事儿,温凉找找人就能帮伍鸮安排了,估计这事儿温锐安私底下也跟女儿说过,所以姑娘才让自己现在就过来,毕竟这事儿老父亲开口了,她当女儿的也不好推辞。
贺天然认真想了想,答道:
“师父,伍哥,武行呢……唉,且不说我们影视圈都是拉帮结派的,武行就更是如此了,别人都是扶持自己培养的年轻人,都知道这个赚钱,所以才固化的厉害,我可以安排,甚至阿凉都可以安排伍哥入行,但是别人答应下来,到时用不用在活上,这真的不好说……
而且我打比方,拍照片的人是摄影,拍电影的人也叫摄影,学的都是同样的基础知识,但越往后走,就越是两个方向,武行的活儿,跟伍哥不管是拜师学的还是部队里教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东西了,他得重新学,甚至去补习更多武术以外的知识,毕竟武行的动作,不是你能打就能拍的……”
贺天然越说,伍鸮就越是低落,年纪到这儿了,很多路子自然就被堵死了,想要东山再起,又谈何容易呢?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贺天然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问题:
“伍哥你在部队是什么兵种啊?方便透露吗?”
伍鸮抬起头道:
“啊,我头三年是普通陆军,后来通过内部选拔,被选到了航空兵学院学习。”
贺天然眼前一亮:
“你是空军?”
对方摇摇头,纠正了一个冷知识:
“不,是陆军航空兵。”
怪不得了,非战斗减员对这种特殊部队来说,处罚往往要比普通士兵犯错来的更严重。
“那……你会开直升机吗?”
贺天然又问。
“会……是会的,我就是开直升机的,但……”伍鸮嗫嚅着,不是很自信:“飞行员是一个对个人的情绪稳定性、心理素质要求极高的岗位,我打架斗殴的行为,直接证明了我在这些关键素质上存在严重缺陷,不适合担任飞行任务,飞行资格早就被撤……”
“伍哥……”
没等对方说话,贺天然就突然打断道:
“直升机悬停时,要稳定机头方向,主要靠的是周期杆还是方向舵?”
伍鸮一愣,没想到对方还能问出这么个相对专业的问题,不过这对他而言,无非就是问了个一加一的难度,他手上比划了一下,干脆地回答:
“方向舵。但手上周期杆也得跟着配合,不然机头稳了,机身也会飘。”
“……”
“……”
一旁的温家父女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个神仙聊天,听不懂一点。
“去考个直升机的教练执照吧……”
贺天然果断的下了决断。
“什么?可是我……”
伍鸮以为对方是想让自己当直升机教练,但直升机最初级的私人执照想拿下来就已经很烧钱了,这不是他能承受的费用……
“钱我帮你掏。”
贺天然似乎猜准了对方所想,伍鸮震惊之余,咂舌道:
“但……想拿教练执照……起码得飞一千五百个小时啊……我部队的资历都被撤销了,最快都得花两年接近三年的时间啊……”
贺天然微微一笑:
“那这三年,可能辛苦一下伍哥,开一阵子地上的车,兼任一下我的司机和保镖,我可以给你开这个数。”
说罢,他举起了一个手掌,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