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隋 第290章 兽惊

一

死亡的阴影，并非均匀地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有时，它会以极其突兀和诡异的方式，降临在某个看似不该此时倒下的人身上，从而引发更剧烈的连锁反应。

大业十五年秋，九月乙未日。

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另一道撕裂夜空的霹雳，在已经焦头烂额的延兴朝堂上炸响。

夏王窦建德，于昨夜暴毙于夏王府！

消息，是窦建德的一名贴身侍卫，在天刚蒙蒙亮时，连滚爬爬、满身血污（后来证实是试图唤醒窦建德时沾染的）冲到宫门，嘶喊着报出来的。

顿时，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大兴城的上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目瞪口呆。

窦建德，虽非联盟中实力最强者，但其为人“宽厚”，在河北之地颇得民心，在反王中也以其“仗义”和相对独立的姿态着称，是各方都要拉拢和借重的一股重要平衡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身体素来强健，年仅四十余岁，正值壮年，并无任何隐疾缠身的迹象。

前一天，还在政事堂为了粮草分配与李密争执得面红耳赤，怎么会一夜之间就突然暴毙？

官方（由李渊和卫玄主导）在经过一番匆忙的“调查”后，给出的说法是“突发心疾，呕血而亡”。

太医署出具的证词，也含糊其辞，提到了“忧思过度，肝火亢盛，痰壅气闭”等似是而非的术语。

但这个解释，在如今疑云密布、人人自危的大兴城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取信任何人。

尤其是原河北夏王集团的人，更是完全无法接受。

窦建德的死，就像在一锅即将沸腾的油里，又扔进了一块寒冰，瞬间引发了更加剧烈的、不可预测的爆炸。

整个大兴城的权力格局，因此而陡然倾斜。

二

窦建德的暴毙，使其麾下的河北集团，瞬间从一股相对稳定、团结的力量，变成了大兴城内最不安定、最充满仇恨和猜疑的火山。

这座火山，随时可能猛烈喷发，并将周围的一切都卷入毁灭的旋涡。

夏王集团的核心人物，首席军师，被誉为“河北智囊”的宋正本，在得知主公死讯后，如遭雷击，随即便是滔天的悲愤。

他深知窦建德身体状况，绝不相信什么“突发心疾”的鬼话。

他第一时间冲向王府，仔细查验了窦建德的遗体（尽管被匆忙整理过，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些不自然的痕迹，特别是一些特殊部位），然后便红着眼睛，直接闯入政事堂。

当着所有辅政大臣的面，言辞激烈，宋正本几乎是指着李渊和李密的鼻子，怀疑是他们为了吞并河北势力而暗中下了毒手。

“唐王！魏王！”

宋正本声音嘶哑，目眦欲裂：

“我家主公身体康健，昨日还曾与诸位议事，为何一夜之间便莫名暴毙？！”

“这‘心疾’之说，哄得了三岁孩童，哄不了我河北数十万将士！”

“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给我河北军民一个交代，休怪我等玉石俱焚！”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惜一战的决绝。

李渊和李密。自然是矢口否认，互相推诿，场面一度极其紧张。

宋正本愤然离去，当夜便在自己的府邸书房，秘密召集窦建德的几位核心旧部。

大将刘黑闼、王伏宝、高雅贤、王小胡以及谋士凌敬等人，一一到场。

他们商议对策，准备联合向李渊、李密施压，并要求彻底调查此案。

然而，就在这次秘密会议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宋正本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脖颈，被人用锋利的匕首从左至右干净利落地割开，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染红了满案的文书和地图，他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神情，死不瞑目。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搏斗的痕迹，也没有丢失贵重物品，只有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显然，凶手是极其专业的刺客，趁其不备，一击致命。

宋正本的死，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让河北集团的将领们彻底炸开了锅！

恐惧和愤怒交织，达到了顶点。

紧接着，窦建德麾下最具威望、也最有可能接掌大局的猛将刘黑闼，在得知宋正本死讯后，怒不可遏，拔刀砍碎了面前的案几，扬言要找出真凶，为主公和军师报仇雪恨。

他加强了自身护卫，出入皆有数十名亲信甲士随行，饮食也格外小心，行事更加谨慎。

然而，就在宋正本死后第三天夜里，刘黑闼却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卧房里，而且死状极其不堪、充满了侮辱性——他赤身**，与他的四名颇为宠爱的小妾一同倒在凌乱不堪的床榻上，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中透着青紫，嘴角还有白沫痕迹。

经被各方势力严密“请”来的太医署官员（实际上已被李渊、李密分别控制）匆匆验看，给出的结论竟是“马上风，精尽而亡”。

这个结论，对于素来以勇武刚毅、不近女色（至少在人前如此）着称的刘黑闼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和侮辱！

河北旧部无不愤慨填膺，认定刘黑闼绝对是遭了阴险的暗算，是被某种不为人知的阴毒手段害死的。

什么“马上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

恐慌和猜疑如同疯狂滋生的毒藤，迅速缠绕了每一个河北出身的将领。

窦建德的铁杆大将王伏宝、高雅贤、王小胡，以及重要谋士凌敬等人，人人自危，感觉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他们，随时可能伸出致命的毒手。

他们出入，皆带重兵护卫，饮食起居小心翼翼，看任何人的眼神都充满了**裸的防备和不信任。

他们自发地聚集在刘黑闼生前驻扎的军营里，试图追查真相，为主复仇，但线索纷乱，指向不明。

但是，因为少了主脑之人，夏王集团内部也因为由谁来主导追查、以及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产生了激烈的分歧和争吵。

王伏宝主张立刻集结兵力，向李渊和李密讨个说法，不惜一战。

而凌敬，则相对谨慎，认为在敌友不明、内部不稳的情况下贸然行动，很可能落入圈套，导致全军覆没。

双方争执不下，军营内的气氛如同火药桶，一触即发。

河北集团，这支曾经团结在窦建德“仁义”旗帜下的力量，在失去主心骨后，又以如此诡异而迅速的方式接连损失核心人物，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和分裂的边缘。

就像一群被激怒却又失去了头狼的野牛，狂躁、悲痛，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却又找不到复仇的方向，反而成了城内最不可预测的危险因素。

他们怀疑李渊，怀疑李密，怀疑王世充，甚至怀疑是那个神秘莫测的鬼谷道或者一直冷眼旁观的突厥人搞的鬼……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他们激烈的、不计后果的反应。

崇仁坊附近，河北军控制的区域，气氛肃杀，巡逻的士兵眼神凶狠，对任何非本系统的人员都充满敌意。

三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河北集团即将因为内耗和外部压力而分崩离析，甚至可能引发波及全城的内战时，有人发发言了。

常驻夏王集团驻军，但一直冷眼旁观、仿佛超然物外的突厥特使阿史那辛明，突然“适时”地站了出来。

他以突厥汗国和“伟大的三大罗失钵屈阿策”的名义，对合作者窦建德的“不幸病逝”表示“深切哀悼和震惊”，同时“基于维护反隋联盟内部稳定、避免无辜将士血流成河、共同应对当前危局”的“崇高目的”，主动出面斡旋。

他先是分别“拜访”了李渊和李密，语气强硬地要求他们保持克制，不得趁机对河北集团动手，暗示否则将影响突厥对他们的态度。

接着，他又亲自前往河北军驻扎的军营，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会见了悲愤交加的王伏宝、凌敬等人。

阿史那辛明操着生硬的汉语，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夏王殿下突然离去，我等亦感痛心。”

“然，如今大敌当前，城内粮草匮乏，若再起内讧，无异于自取灭亡。”

“伟大的三大罗失钵屈阿策，不希望看到联盟崩溃。”

“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河北军心，推举出一位新的、众望所归的首领，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在征得（被控制的）延兴朝廷和政事堂的“同意”后，阿史那辛明力荐由一位在河北军中资历颇深、战功卓着、且为人“沉稳持重”、“顾全大局”的将领——白守敬，出来暂时代理夏王旧部的军政大权。

白守敬？

谁啊？

这个名字，对于李渊、李密等顶级大佬来说，是有些陌生。

但在整个这几年艰苦战斗过来的河北军中，绝非无名之辈。

此人，乃是四五年前就带领一部精锐人马投奔窦建德的将领。

据说，出身关陇小族，智慧超群，膂力惊人，擅使一柄超重马槊，有万夫不当之勇，号称百兽惊。

在窦建德与隋将薛世雄、杨义臣等朝廷官军，以及后来进入太原盆地争夺地盘的多次关键战役中，“百兽惊”都冲锋在前，斩将夺旗，立下赫赫战功。

窦建德授予大将军衔，独自统领一军，麾下约有三万五千余人马。

只是这位猛人为人似乎比较低调，不太参与高层的政治争斗和酒宴应酬，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练兵，故而名声不显于朝堂。

但有心人若仔细探查，便会发现一个事实。

这百兽惊白守敬的麾下，最精锐的白毛军五千兵马，装备出奇精良，极其精悍善战。

而另外的三万步骑，也是训练有素，其甲胄兵器明显优于其他各部。

更难得的是，这些不部下军卒，对其极为忠诚，堪称目前河北军中的一支拳头部队。

显然，这位百兽惊，那是将所有赏赐和战争所得，都用在了部队的建设之上。

至于上位当头，

在他被突厥特使推举出来主持大局的同时，他的铁杆兄弟，同样是几年前一同来投、如今官至窦建德部大将军、掌管近万兵马的另一位勇将——李延寿，也迅速出面，凭借其多年经营的人脉和掌握的兵权，强力整顿和安抚了躁动不安的河北各部。

李延寿手段强硬，雷厉风行，很快就将几个吵嚷得最凶、试图自行其是的中层将领或撤职或调离，迅速稳定了基本盘。

有怀疑白守敬、李延寿资历不够，或者觉得他们上位过程蹊跷，背后可能有突厥人操纵，想要质疑甚至反抗的刺头将领，很快就“意外”地消失了——或是“暴病而亡”，或是“夜巡时坠马重伤不治”，或是干脆在混乱中“失踪”。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选择迅速靠拢、表示效忠白守敬的将领，则得到了安抚，甚至获得了部分空缺出来的职位和权力。

白守敬也展现出了与其“低调”外表不符的政治手腕，拉拢一批，打压一批，赏罚分明，很快就在河北集团内部建立起了新的权威。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顺理成章”。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混乱的棋盘上，精准地挪动了几颗关键的棋子，便将一片混乱、即将崩盘的残局，强行纳入了新的秩序之中。

突厥人的支持，白守敬、李延寿掌握的精锐兵力，以及果断狠辣的手段，三者结合，形成了强大的力量，让内外部的反对声音迅速消弭于无形。

“百兽惊”白守敬，这正是他在军中的绰号，因其冲锋时势若奔雷，悍不可挡，有惊退百兽之威。

这个看似突然冒出来的角色，在突厥人的强力斡旋和内部铁腕整顿下，竟然真的在短短数日之内，稳住了窦建德死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成为了河北集团新的、说一不二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