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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隋 第252章 暮愿

作者:玄武季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0-11 11:04:29

东都洛阳,虽无江陵城下的血火硝烟,亦无太原盆地的喧嚣躁动,但这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令人窒息。

帝国的中枢,正伴随着它主人的日渐衰微,进行着最后的、亦是无比凶险的挣扎与布局。

上清观精舍内,药石的气味几乎掩盖了原本的檀香。曾经富有四海的帝王杨广,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蜷缩在厚厚的锦被中,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风箱般艰难而漫长。

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偶尔睁开的眸子,却依旧闪烁着如同鬼火般的锐利与清醒,死死盯着这个他一手推动、却已渐趋失控的天下棋局。

萧皇后日夜不离榻前,容颜憔悴,眼中的忧虑与悲伤几乎要溢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侍奉汤药,用温热的丝巾擦拭丈夫枯槁的面庞和渗着虚汗的额头,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琉璃。

每一次杨广剧烈的咳嗽,都让她的心紧紧揪起。她不仅是妻子,更是一位母亲和祖母,看着丈夫如此,想着儿女们的命运和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内心的煎熬无以复加。

她甚至私下里询问孙神医,是否能用些虎狼之药,哪怕只能让陛下短暂地恢复精神,完成最后的心愿也好。

孙神医直言此乃取死之道,萧后只得黯然垂泪。

皇太孙杨侑(名义上的储君)每日都会前来问安,少年稚嫩的脸上强行压抑着恐惧与无措。

在祖父病榻前,他恭敬地行礼,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汇报着一些经由裴矩、苏威等人精心过滤、粉饰过的“好消息”,如“江南捷报频传,逆贼萧铣指日可灭”、“关中防务稳固,李渊辈不敢东窥”、“各地祥瑞频现,人心思安”云云。

杨广有时会微微颔首,有时则闭上眼,不置一词,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伪,让杨侑感到一阵阵心虚和寒冷。

他虽年少,却也隐约感到,祖父这具即将油尽灯枯的躯壳里,依然包裹着一颗洞察一切的帝王之心。

正阳公主杨吉儿和南阳公主杨庆儿也常伴在侧。

吉儿眼中除了对父亲病情的担忧,更有一丝对远在江南战场的心上人杨子灿的深深牵挂。

她时常望着窗外南方的天空发呆,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杨子灿赠予她的、刻有狼鹰徽记的玉佩,祈祷着他能平安归来。

而南阳公主杨庆儿则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她尚未从丈夫宇文士及背叛弑君(她以为)、家族顷刻覆灭的巨大打击中恢复过来。

往日那个高贵明媚的长公主,如今变得沉默寡言,如同一朵在暴雨中被彻底打碎、迅速凋零的花。

她对即将到来的对宇文家的处决,心情复杂到近乎麻木,既有滔天的恨意,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消息……江南……太原……传来了吗?”

杨广用尽力气,挤出细若游丝的声音,目光死死盯着精舍的门口,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千里之外的战报。

这,几乎成了他每日清醒时必问的话。

萧后总是强忍泪水,柔声安慰:

“还没有,陛下,您安心静养,龙体要紧。裴相公、苏相公他们都在盯着呢,一有消息,臣妾立刻禀告……”

她不敢将冯盎祖坟被掘、军中断粮、鬼谷道作乱、以及北方鼠雀谷那群魔乱舞的真实情况完全告知,生怕这最后残存的烛火被残酷的现实彻底吹灭。

杨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枯瘦的脸上竟艰难地扯出一丝扭曲的笑意,断续道:

“朕……等得起……朕……把他们……都骗出来了……好……很好……子灿……莫要……让朕……失望……”话语虽弱,却带着一种帝王最后的、冰冷的得意和近乎偏执的期望。

他以自身“之死”为饵,钓出了天下群丑,如今,他正用最后的时间,等待收网的成果,或者……最终的崩盘。

他脑海中或许浮现着当年平定南陈、开拓西域的辉煌,与如今的困顿形成残酷对比,但这并未击垮他,反而激起了最后一丝顽强的斗志。

政事堂(文昌阁)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留守东京的重臣们——老成持重的裴矩、苏威,皇亲国戚萧瑀,忠心耿耿的老将来护儿等人每日如同被钉在这里一般,处理着如同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文书。

烛火,常常彻夜不熄。

与历史上不同,此刻坐镇长安、总览西京及关中防务的,并非那位已心灰意懒、近乎“躺平”的卫文升,而是卫王兼雍州总管、西京副留守杨子灿!

虽然杨子灿此刻更多的精力集中在应对北方鼠雀谷的威胁和经营他的庞大计划上,但他通过高效的军政体系和忠诚的属下(如房玄龄、杜如晦等),对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的情况了如指掌,并通过加密渠道与东京保持着密切联系。

他的意志和决策,正深刻地影响着帝国的西部防线。

江南战事,是绝对的焦点。

程棱、张镇周、冯盎、来整、杜伏威等人的捷报和军情请示,白鹭寺内外候的密报……不断传来。

对于江陵合围稳步推进,三路大军步步为营,老臣们略感欣慰,但这欣慰很快就被冯盎军遭遇的种种“意外”所冲淡。

“掘人祖坟!散布瘟疫!袭击粮道!鬼谷道……竟猖獗歹毒至此!此等行径,天人共愤!若抓到这些魑魅魍魉,必将其碎尸万段!”

老将军来护儿气得须发皆张,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乱响。他一生征战,最重军人荣誉,对此等阴损手段深恶痛绝。

随着情报的逐渐增多,主要是白鹭寺开始重点关注以及各种军报的证实,神秘异常、实力强大的鬼谷道正式走入了帝国的注视之中。

“弘大(裴矩字)兄,苏威兄,鬼谷道踪迹诡秘,行事狠辣,难以捕捉。然江南乃财赋重地,不容有失。当务之急,是稳住建功(冯盎字)军心,全力保障江陵战事后勤,只要萧铣一灭,江南大局可定,鬼蜮之辈便失一巢穴。”苏

威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声音沉稳却带着深深的忧虑。

裴矩目光深邃,缓缓道:

“无为(苏威字)兄所言甚是。然依我看,鬼谷所图,绝非一城一地。其一边在江南兴风作浪,一边又煽动北方鼠雀谷会盟,突厥人送去大量金银而非实用物资,此举耐人寻味,似在刻意挑起内斗,消耗各方实力。江南、江北,看似两处战场,实则为一体鬼局。朝廷需有通盘考量,不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他心中那份关于幕后还有“黄雀”的猜疑,愈发强烈,但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没有确凿证据,他不敢轻易在政事堂上宣之于口,只能旁敲侧击。

当北方鼠雀谷会盟的荒唐细节通过不同渠道陆续传来时,政事堂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一片哗然!

“沐猴而冠!一群跳梁小丑!竟搞出什么‘盟侯议事会’,还按票数决策?滑天下之大稽!”

几位性格刚直的官员忍不住出声鄙夷。

“莫要轻敌。”

萧瑀面露忧色,摇头道,“虽看似荒唐,然其实力不可小觑。李渊老谋深算,根基深厚;李密虽败,余威尚在,又得王世充部众;窦建德在河北颇得民心;刘武周、梁师都等辈皆拥兵自重,悍勇难制。”

“如今这群人聚在一起,虽各怀鬼胎,互相牵制,但若真被逼到绝境,亦恐爆发出惊人破坏力,成大患啊。卫王(杨子灿)在长安,压力不小。”

“哦?还有此事?”

裴矩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听闻突厥人送去大量金银珠宝,却无一粒粮食、一把刀剑?呵呵,此举……倒不像是真心支援,反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投下香饵,驱狼吞虎,坐收渔利啊。”

他捋着胡须,语气意味深长。

他似乎隐隐感觉到,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同时操控或影响着突厥和中原乱局的走向,这手法……让他感到一丝熟悉的心悸,甚至下意识地联想到了那位远在长安、却能左右突厥局势的年轻卫王。

可老奸巨猾如他,却是始终不说只言片语,只是在心底最深处偷偷计较。

经过激烈的讨论和权衡,并与来自长安的杨子灿的意见进行沟通后,政事堂最终达成艰难一系列共识,其实这也是早时候杨广、萧后、萧瑀、杨子灿、杨侑等人在观文殿秘议的重要方针:

江南战事优先,集中朝廷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支持张镇周、冯盎等人,速灭萧铣,彻底平定南方!

对北方联盟,暂取战略守势,严令河东皇甫无逸、绛郡元文都、以及坐镇长安的卫王杨子灿统筹指挥,依托潼关、河东等坚城,深沟高垒,挫其锐气,同时利用灰影等力量,设法离间分化,促其内乱。

所有重大决策,都会形成简要文书,送入上清观,由杨广最终裁夺(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用眼神或微不可察的动作表示知晓,实际决策权已逐渐落在政事堂、杨子灿以及前线将领手中)。

而另一项极其重要、带有强烈象征意义和政治宣示作用的工作,也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以及白鹭寺的协同下,紧锣密鼓地进行——处置宇文逆党,明正典刑!

此事由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大理寺卿郑善果和神秘莫测、直属于皇帝(现在可能直接向杨子灿或萧后负责)的白鹭寺首领“无面”共同主持。

所有擒获的宇文氏核心成员及其重要党羽,经过数轮严密审讯、反复核对战功记录(确认是由谁擒获)、严格验明正身后,他们的累累罪行被详细罗列,准备进行一场规模空前、仪式感十足的公开处刑。

步骤,极其严密且要刻意公开化——昭告天下:

有司审定,犯的画像和详细罪行刊印成告示,不仅贴满洛阳大街小巷,还通过驿站系统发往天下各主要郡县,务求让所有臣民都知晓宇文氏悖逆弑君、祸国殃民之罪。

钦天监事、选定吉日(实则煞日)。

钦天监“奉命”精心选择了一个“大凶”之日行刑,对外宣称是以至煞之气冲克逆贼之魂,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精心挑选,布置刑场。

尽管具体地点皇帝一直未定,但高大的监刑台和行刑台设计及物料、程序等,早就完成。届时,将周设观刑席,允经审官员、士绅代表以及部分百姓代表入场远观看……最大化发挥其震慑效应。

重兵看管,严密押送。

制定了周密的押送计划,由骁果卫中最精锐的部队和来整特意从江南前线派回的一支经验丰富的水师陆战队共同负责,路线反复勘验,确保途中万无一失。

国法之怒,公开行刑。

计划在万目睽睽之下,对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等首恶施以最残酷的极刑(初步定为凌迟),其余重要党羽或斩首或绞刑,务必场面“隆重”,以正国法,宣泄天怒!

这一切,不仅是为了惩罚叛徒,更是杨广和朝廷向天下展示权威、震慑所有心怀不轨者、重新凝聚恐慌涣散的人心的最重要手段。

杨广在病榻上,对此事尤为关注,数次过问细节,要求“务必办得隆重,以正国法!”

然而,鬼谷道的阴影,岂会错过这等“盛会”?

就在处决大典紧锣密鼓筹备期间,洛阳城内暗流涌动,鬼谷道的毒计如同隐藏在繁华下的脓疮,开始发作。

市井间突然流传起各种版本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朝廷这么急着杀宇文家的人,是因为他们知道得太多了……”

“什么弑君?我看未必!说不定是……”

流言含沙射影,暗示朝廷处置宇文党是为了灭口,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宫廷秘辛,甚至隐隐指向了“杨广生死”这个最核心的机密。

白鹭寺的暗桩侦测到,有身份不明、身手矫健的可疑人员试图以重金或威胁手段,接触天牢的低级狱卒和伙夫,其目标显然是关押逆犯的牢房,意图不明,很可能是投毒制造暴毙假象,或甚至策划劫狱,以期在行刑前制造巨大混乱。

更有鬼谷门人伪装成游方方士或清谈儒生,在茶楼酒肆、甚至太学附近“忧国忧民”地感慨:

“哎,如此大兴刀兵,虽曰讨逆,然杀孽过重,终究有伤天和,非圣主仁政之所为啊……”

“宇文家固然有罪,然其族中亦有妇孺无知者,一概屠戮,岂非太过?”他们试图利用儒家仁爱思想和民间潜在的同情心,挑起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士子和百姓对朝廷严酷手段的质疑,削弱此举的正当性。

负责洛阳治安的官员以及暗中监控的白鹭寺上下,压力巨大。金吾卫日夜加强巡查,逮捕了不少散播谣言者,但抓到的多是小鱼小虾,难以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鬼谷道核心人员。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笼罩着洛阳。

这一日,一份关于处决流程、人员名单及刑罚方式的最终方案被送入上清观,请皇帝御览。

内侍小心翼翼地、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读给杨广听。

杨广闭目听着,当听到“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司马德戡……凌迟……”、“宇文承基、宇文承趾……车裂……”、“其余党羽三百余人……俱斩……”等字眼时,他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下微微抽搐了一下。

听完后,他沉默了许久,精舍内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却异常坚定,缓缓扫过榻边的萧后和今日轮值侍疾的裴矩,用尽气力,一字一顿地清晰说道:

“告诉……郑善果……和……无面……”

“朕……要亲眼看着……他们死……”

“刑场……设得……近一些……就在……长安最好……朕……要看清楚……李渊……等贼子——”

此言一出,萧后脸色瞬间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裴矩也是心中一凛,后背渗出冷汗。

皇帝,竟要拖着这垂死之躯,亲临,不,竟然是长安——观刑?

李渊是什么鬼?!

等贼子?

……

那可是即将展开的帝国生死之战地,但让天子、让这样身体的广皇帝……亲临前线,还要公开处刑宇文一党……于礼制、于龙体、于江山社稷……都是极大的冲击和冒险!

“陛下!万万不可!龙体要紧!此等血腥、凶险之事,自有国法、重臣、军将处置,何须陛下亲临……”

萧后泣声劝谏。

她,是懂的自己的丈夫,国家的君王的心思的。

可是?!

裴矩和一干臣子也连忙跪下身,泪流满面:

“陛下,长安之地、刑场之所……凶煞之气过重,恐冲撞圣体。”

”陛下万金之躯……”

……

“朕……意……已决!”

杨广声嘶力竭地打断他们的劝阻,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眼中燃烧着最后疯狂而冰冷的火焰:

“朕……要看着……这些叛臣贼子……如何……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粉身碎骨,自然是那些阶下囚。

魂飞魄散,那就是对那些冲入长安之地的各路反王——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个让他们怕的要死的皇帝竟然还活着!!!

无人,再敢反驳。

垂暮的帝王,正用他最后的方式,向这个背叛他的世界,展示着他最后的冷酷、威严与近乎偏执的掌控欲。

他要亲眼见证仇敌的毁灭,以此作为自己时代的落幕注脚。

或许,也是为新君登基献上最血腥的祭礼。

洛阳城内外,一场交织着垂死挣扎、权力交接、阴谋诡计与血腥报复的大幕,正在缓缓拉开。

江南的战火,北方的喧嚣,似乎都汇聚于此,等待着那最终审判日的到来。而鬼谷道的毒计,也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信子,伺机而动,试图将这场大典变成埋葬隋室最后威严的陷阱。

接到密旨的卫王杨子灿,震惊和感慨之余,也开始积极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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