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蜀郡的群山褪去最初的惊悸与悲鸣,当最后一缕裹尸布在晨风中飘落,时间,这世间最无情的洪流,亦是抚平创伤的良药,裹挟着幸存的人们,跌跌撞撞地迈入了重建的门槛。一个月的生死搏杀,一个月的血泪交织,医馆的“莫”字旗虽已染满风尘,却依旧如同定海神针,见证了无数生命从死神指缝间挣脱,也见证了一座城在废墟之上,开始艰难地挺直脊梁。
伤痛犹在,哀思未绝,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蜀郡的百姓,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折后又顽强冒出新芽的野草,擦干脸上的泪痕与泥污,将那份深入骨髓的悲痛,化作沉默而坚韧的力量。在郡守府官吏与军中匠作营的引导下,人们开始清理断壁残垣,伐木取石,夯土筑基。号子声取代了悲泣,铁器的敲击与石料的摩擦声,成了这片土地新的主旋律。将士们并未在灾难平息后即刻归营,他们卸下刀枪,拿起铁锹、锄头、扁担,与昔日的袍泽,与劫后余生的乡邻,并肩劳作。破损的军袍与粗粝的布衣混杂在一起,汗水滴落在共同的泥土里,不分彼此。
家园重建的第一步,是告慰亡魂。
经堪舆先生与郡中耆老反复踏勘,择定城外一处背山面水、地势高敞平缓的坡地,划为“安魂冢”。此地视野开阔,可望见郡城新起的炊烟,亦远离易发山洪沟壑。没有奢华的墓碑,只有一块块从废墟中寻回的、或新开采的粗糙青石,被匠人用凿子笨拙地刻上名字,若无名可寻,便刻上“无名氏”三字,旁附籍贯或特征。更有那寻不见尸骸的,亲人便将一件逝者生前常穿的旧衣,或一枚磨得发亮的铜簪,一方残破的玉佩,郑重地放入陶瓮,再覆上新土。郡守特意延请了数位画工,在临时搭起的草棚内,对着那些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遗属,细细描摹他们口中亡亲的样貌。画纸粗糙,墨色也浅,但那眉眼间的慈祥、刚毅,或是孩童的天真,竟在画工颤抖的笔下奇迹般浮现。画毕,遗属捧着画像,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纸上的轮廓,泪水无声滚落,最终将画像仔细卷好,与那仅存的念想之物一同埋入新冢。
下葬那日,无僧侣诵经,无纸钱漫天。成千上万的百姓,无论是否相识,皆自发汇聚于安魂冢前。他们默默垂首,将一捧捧新土撒向墓穴,如同为沉睡的亲人最后一次掖紧被角。低沉的呜咽在风中飘散,最终化作一片死寂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碎,也更显庄重。风过松林,涛声阵阵,仿佛大地在为它的儿女低吟安魂曲。
擦干眼泪,活下去,是逝者对生者最后的期许。
蜀郡太守周文焕,这位在地震中痛失妻儿的干吏,强抑悲恸,将皇帝的恩旨化作了条条如犁铧般务实的政令,张贴于郡衙残存的照壁之上:
“蠲免令”: “凡蜀郡境内,无论田亩、商铺,自即日起,蠲免钱粮赋税三年!所欠旧税,一概勾销!官府开仓,借予良种、农具,秋后只还本,不加息!” 字字如金,砸在灾民心头,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重燃生计的希望之火。
“安家令”: “天灾无情,人间有义。鳏夫寡妇,若情投意合,可至府衙登记婚书,官府赠‘安家粟’三石,红布一匹!凡收养地震孤儿者,无论亲疏,凭保甲文书,官府按月拨付‘抚孤粮’,直至孤儿年满十五!” 此令一出,如同在悲凉的废墟上撒下了一捧温暖的种子。
“劝耕令”: “各里正、保甲,速清点可耕之田,分派至户!郡府设‘劝农使’,督课农桑!凡开垦荒地者,地契归己,永不加赋!”
政令非一纸空文。郡衙前临时搭起的木棚里,小吏们昼夜轮值。登记田亩、分发种粮、签署婚书、办理收养……一切皆从速从简。昔日冷清的衙门口,如今人头攒动,虽面色犹带凄惶,眼底却有了光亮。许多在救灾中相互扶持、彼此温暖的男女,此刻牵着手,带着几分羞涩与坚定,在简陋的木案前按下手印,领了那沉甸甸的“安家粟”与象征着新生的红布。失去儿女的老人,颤抖着手,接过嗷嗷待哺的孤儿,浑浊的泪眼中闪烁着迟来的慈爱。领到良种的汉子,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家残存的田埂,用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摩挲着饱满的谷粒,仿佛已看到了金秋的稻浪。
莫珺与小桂并未随大队返京。蜀郡的伤痛,不仅在于倒塌的房屋,更在于那些永远残缺了肢体、挣扎在绝望边缘的生灵。医馆内,那些空荡的袖管、裤腿,那些失去支撑而佝偻的身影,那些空洞麻木的眼神,如同无声的控诉,刺痛着夫妻二人的心。
“救得了命,更要让他们活得有尊严!”小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她与莫珺召集了当地女子医馆的骨干,将京中带来的正骨、外伤护理之术倾囊相授,更着重传授了如何护理截肢创面、预防溃烂、缓解幻肢痛楚等精要。
然而,这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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