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可天仍是灰的。
我站在南渠村外那片干裂的河床上,脚底踩着龟裂的泥土,像踏在一张被撕碎又勉强拼起的旧地图上。
风从枯河深处卷起沙尘,扑在脸上,带着焦土与绝望的气息。
百人围立两岸,手持泛黄羊皮水引,争得面红耳赤,声浪几乎掀翻这荒芜天地。
而渠童就站在中央那方青石台上,瘦削身影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倒下的旗。
“依《火判录》第三条——焚契验真!”他声音清亮,穿透嘈杂。
两个族老颤巍巍递上各自的水引,皆是祖上传下,字迹斑驳如蛛网,谁也说不清哪一份才是真的。
火盆点燃,火焰腾起三尺高,两张羊皮同时投入。
一张瞬间卷边、焦黑、化为灰烬。
另一张却迟迟不燃,只是边缘微微发黄,墨迹依旧清晰可辨。
“神意佑我!天命所归!”持不燃契的老者仰天大笑,跪地叩首,“这是神谕!是祖灵显灵!”
人群骚动,有人惊呼,有人膜拜,更有人怒吼不公。
我冷眼看着,目光却落在那老者袖口——一点微不可察的蜡渍,在阳光下一闪即逝。
蜂蜡。
我记住了。
没说话,转身离去时脚步极轻,但心已沉到底。
回到草庐,我从袖中取出方才悄然刮下的蜡屑,放入陶碗,加水调和,再滴入几滴酸浆果汁。
片刻后,液体泛出淡白絮状沉淀——明矾。
又取一片桐油纸覆于其上,摩擦生热,蜡油熔开,黏性极强,耐燃无比。
果然是防火秘方。
他们用蜂蜡混明矾与桐油涂满整张羊皮,再以陈墨重描伪造文字,竟能骗过烈火,欺世盗名!
好一招“焚契验真”,反倒成了作伪者的护身符。
我冷笑,指尖捏紧瓷碗边缘。
这一把火,烧出来的不是真相,而是人心深处最狡诈的贪婪。
次日清晨,我提着一瓮清水重返河床。
渠童见我来,眼中骤然亮起光,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登台,不语,只将两份残契并列置于案上,当众浸入清水。
刹那间,那曾“不燃”的羊皮上的墨迹如墨鱼吐汁,迅速晕染、模糊、剥落,露出底下原本空白的皮面!
而另一份虽也褪色,却仍有清晰笔划残留,字形可辨。
全场死寂。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有人掩面痛哭,更有老人颤抖着指着对方:“你们……竟敢伪造祖契?!”
渠童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扫向昨夜高呼“神意”的族老,声音冷得像冰:“自此案起,凡焚陶不成者,必经三验:火、水、众目。缺一不可。”
他说这话时,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里不再只是少年锐气,而是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责任。
可有些人,容不得这条路存在。
当夜,月隐云后,风急星稀。
我早早潜入渠童居所,在梁上静伏如影。
果然,三更刚过,门扉轻响,四道黑影猫腰而入,直扑书案——那里摊开着《火判录》手稿,墨迹未干,一页页记录着民间自裁之法,皆由渠童亲手整理。
“毁了它。”为首之人低语。
我不等他们动手,银针破空而出,精准射灭油灯。
黑暗降临的一瞬,我扬手洒出迷香粉——曼陀罗致幻,薄荷醒神反制,调配得恰到好处。
闯入者顿时呼吸紊乱,脚步虚浮,撞桌磕椅,狼狈不堪。
我趁乱跃下,尾随踉跄逃出的几人,一路追至城西暗巷。
他们在墙角聚头,压低嗓音议论:
“上头说了,不能让娃娃们自己定规矩……这些‘讼会’‘判录’传开了,官府威严何存?”
“县丞大人怕朝廷怪罪,才让我们悄悄压下去。”
“那个江大夫……她教出来的学生,太危险。”
我藏身阴影,听着,心一点点冷下去。
原来不是为了水,也不是为了地。
是权力惧怕觉醒。
他们怕的不是一张假契,而是百姓开始相信——不必跪求官府,也能讨一个公道。
回程路上,我握紧袖中那枚被磨得发亮的旧铜铃,铃舌早已不知去向,唯余残壳,轻轻一晃,无声无息。
就像那天我在南坊撞落它的那一刻,风停了,铃不响了,可有些东西,却从此开始震动。
我把铜铃贴在掌心,温热的,像是还带着某段被遗忘的声响。
明日,我该把它交给渠童。
只是不知,当他接过这枚残铃时,是否明白——
有些声音,本就不靠铃响。
我将那枚残铃轻轻放在渠童掌心,铜壳冰凉,却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指尖一颤。
“你还记得这声音吗?”我望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夜风里,“那天在南坊,你踩碎了陶片,抬头问我:‘火不会永远沉默吧?’我说——不会,只要有人肯点它。”
他低头盯着那枚无舌的铃,喉结滚动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可若点了火,烧到了自己人呢?”他声音低哑,“那些跟我一起抄《判录》的孩子,他们家里还有老人要养、有田要种……一旦被扣上‘聚众私议’的罪名,全坊都要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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