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南坊的井口还浮着一层薄雾。
我坐在灯下,指尖摩挲着那枚刚铸成的陶片——无字,唯有一圈裂痕,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又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
小满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没人敢取。”
“为何?”
“孩童说它‘像伤口’,老者看了许久,喃喃‘看了心痛’……连最胆大的泼皮都绕道走。”
我静坐不动。
烛火在眼底跳动,映出幽微的光。
窗外,晨风掠过残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未出口的话在低语。
“明明无字,怎惹惧怕?”小满不解。
我轻轻笑了,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因为它不给答案,只逼人自问——而人最怕的,不是没路,是发现自己一直走错了路。”
这话落下时,我自己也震了震。
十年了。
我从现代穿来,成了这本狗血权谋书里人人唾弃的反派医妃。
原主陷害忠良、勾结外敌、毒杀嫔妃……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可我知道,那是“代承契”的局——一个用陶片为凭、以“共活”为名,操控百官百姓的隐秘体系。
他们让人信奉“被赐予的生存”,却忘了“共活非赐,乃争”。
我救疫、立碑、传医术,原以为留下的是希望。
可十年后,那碑竟要被焚,而举火者,竟是曾受我恩惠的少年。
人心易变,不是因忘恩,而是因从未真正醒过。
我起身,走到案前,执笔写下三字:“静问台”。
“小满,去各坊设台,不焚香,不刻字,只放一只空陶碗,上书一句——你今日,为何不敢说话?”
她怔住:“就这么简单?”
“越简单,越锋利。”我说,“我们总忙着回答,却忘了谁在提问。谁掌握‘问’的权力,谁就掌握人心的开关。”
她咬唇,终是领命而去。
首日,无人问津。
第二日,风起,尘扬,碗在风中轻颤,空荡如初。
我端坐灯下,听更漏滴答,心却沉得稳。
有些火,不是一点就燃,是要等柴薪自己干透。
第三日清晨,小满匆匆回来,手中捧着一只陶碗,里面堆满了纸团,皱巴巴,湿漉漉,像是被手攥过千百遍才敢松开。
“有人写了。”她声音发抖,“好多人都写了。”
我逐张展开。
“怕连累家人。”——字迹稚嫩,应是少年所书。
“不知该信谁。”——墨迹反复涂抹,似写又删,终是落笔。
最底下一张,纸角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墨迹斑驳,几近模糊:“我曾用‘共活’害人,现在不敢抬头。”
我盯着那行字,久久未语。
指尖一颤,纸角碎成细屑。
原来不是没人敢说话,是没人敢承认自己说过的谎、点过的火、签过的“代承契”。
他们不是沉默,是被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主子……”小满低声,“这些纸,怎么处置?”
我将它们轻轻叠好,放入陶匣,沉入井底。
“不处置。它们不是罪证,是心跳。”
就在这日午后,范景轩回来了。
玄袍微尘,眉间凝霜。
他没回宫,径直来了我这偏院,身后跟着两名侍卫,抬着一个草席裹着的人影。
是个老妇,枯瘦如柴,眼神涣散,蜷在席上不停哆嗦,嘴里反复念叨:“我烧过人……我烧过人……”
小满一见,怒从心起:“这种人也该带回来?她若真是‘代承契’的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
范景轩默然,只看向我。
我走近那老妇,蹲下身,与她平视。
她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却像看不见我,只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火焰,有哭喊,有烧焦的陶片在风中飘散。
“她是密探。”范景轩低声道,“早年负责伪造‘验活陶’,陷害异己。后来失势,流落街头,疯了十年。”
我缓缓伸手,抚上她冰凉的手背。
那手上布满烫伤的疤痕,指节扭曲,像是曾死死攥住烧红的陶模。
“你说她疯了。”我轻问,“可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装疯,是为了逃命?”
范景轩眸光微闪。
我没等他答,已起身下令:“把她安置在井边草庐,每日送一碗药,不言不语,不问不查。”
小满惊愕:“主子!”
“若‘共活’只容清白者开口,那它早成了新祭坛。”我望着井口,声音平静,“我们设静问台,不是为了审判,是为了让那些不敢说话的人,先听见自己的心跳。”
夜深,我独坐井畔。
风过,陶碗轻响。
一张新纸团悄然落在碗中,无人知晓何时所投。
我拾起,展开——
仅二字:我也。
指尖骤然发烫。
我仰头望天,月隐云后,星如碎钉,钉住这沉沉黑夜。
而我知道,有些问题一旦被提出,就再也压不回地底。
七日后,老妇忽然清醒。七日后,老妇忽然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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