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峡深处那座流淌着星光的黑色方碑,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烙进了沈微的灵魂。带回来的硝华,如同皑皑白雪,迅速填满了格物院火药工坊的仓库,解了燃眉之急,工坊内日夜不停的锻打声和炉火的咆哮,再次恢复了那令人心安的节奏。然而,沈微的心,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表面上看,她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局、雷厉风行的格物院主事。前线军械图纸的优化、新一批“破甲锥”的量产测试、后勤运输轴承的推广、战时“靖安债”的兑付安抚、甚至是新作物在京城周边试点的推进…桩桩件件,依旧在她冷静的指令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眼神依旧锐利,思路依旧清晰,处理问题的效率甚至更高。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最深处,彻底碎裂,又以一种沉重到窒息的方式重新凝结。
沉默,成了她新的盔甲。
在工坊喧嚣的间隙,在指挥室堆积如山的文牍前,在深夜独处的书房里,一种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疏离感,如同无声的潮汐,将她包裹。她的话变少了,常常是简洁到近乎冰冷的指令。那偶尔露出的、带着烟火气的浅笑,仿佛被冻结在了死魂峡的浓雾里,再也寻不见踪影。她变得异常警惕,对“星图”系统的使用更加谨慎,每一次物质转换都力求不露痕迹,每一次知识解锁都再三权衡,仿佛空气中随时漂浮着窥探的眼睛。
更可怕的是夜晚。
每当烛火熄灭,万籁俱寂,死魂峡那吞噬一切的浓雾、巨大石柱投下的扭曲黑影、尤其是那座流淌着冰冷星光的黑色方碑,便会化作狰狞的梦魇,将她拖入无边的恐惧与混乱之中。她一遍遍在梦中经历着那信息洪流撕裂灵魂的剧痛,看到无数文明的星辰在冰冷的宇宙法则下无声熄灭,看到失控的“天工遗宝”化作毁灭的烈焰吞噬大地,看到自己如同提线木偶般在名为“火种计划”的巨大棋盘上挣扎,最终却引向更深的黑暗…每一次惊醒,都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孤独感和秘密压身的焦虑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她,让她在黑暗中窒息。
这份异常,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枕边人。
萧砚在前线与北狄主力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幽州大捷虽挫敌锐气,但北狄王庭显然不甘失败,不断增兵,战况胶着而惨烈。他身为主帅,运筹帷幄,身先士卒,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每日军报如雪片般飞入帅帐,需要他做出关乎万千将士生死的决断。然而,即便在如此焦头烂额之际,京城格物院送来的每一份军械进展报告、后勤物资清单,甚至只是随军文书例行公事的问候,他都能敏锐地捕捉到字里行间那细微的变化——属于沈微的、那份独特的灵动与坚韧,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覆盖了,只剩下公式化的精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前线斥候传回的零星关于沈微的密报,更印证了他的不安。“先生近日沉默寡言…”“常于深夜独坐至天明…”“偶有梦魇惊醒,神色惊惶…”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他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知道她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秘密和压力,但这一次,不一样。那沉重的阴霾,浓烈得让他心惊。
军务再重,也重不过她的安危。
萧砚当机立断,将前线指挥权暂时移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副帅,仅带数名亲卫,星夜兼程,秘密返回了京城。马蹄踏碎京郊的晨露,他风尘仆仆,一身未卸的玄甲还带着塞外的风霜与血腥气,径直闯入了靖王府,闯入了格物院深处沈微独居的那方小院。
推开书房门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暗。沈微背对着门口,独自坐在窗边的圈椅里。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寝衣,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伶仃。她没有看书,没有处理文书,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尚未褪尽的沉沉夜色,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疲惫,如同实质的寒气,弥漫在整个房间。
萧砚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挥手屏退了欲言又止的亲随,轻轻关上房门,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上。那纤细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透露出主人内心极致的压抑与挣扎。
“微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更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心疼。
沈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仿佛从某种深沉的梦魇中被惊醒。她没有回头,只是肩膀似乎绷得更紧了些,声音干涩而飘忽:“你…怎么回来了?前线…”
“前线无虞。”萧砚打断她,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绕到她面前,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映照着他风尘仆仆却依旧俊朗的脸庞,也照亮了沈微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眼下浓重得刺眼的乌青。她的眼神有些涣散,深处藏着惊惶未定和深深的倦怠,仿佛刚从某个恐怖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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