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 第256章 泉台若遇昔年宠，莫问人间玦与环（玉妍薨）

金玉妍以孱弱之躯，犹得勉力延嗣，及至临月，腹高如鼓，几有迸裂之虞，艰辛倍常。此皆与魏嬿婉屡以大补之药相馈，干系匪浅。

是她暗促其变，早知金玉妍必亡于今日。然亲见其血崩气绝，却又百感侵心，悲欣俱杳，万绪萦怀。

那句‘你我纵有夙昔之怨，然我从未欲以女子之痛相挟。’究竟是剖心之语，还是谢罪之辞，唯有魏嬿婉自己明白。

其终究踏此一步。

非惟宿怨，亦为前程。

金玉妍……不得不除。

淑嘉皇贵妃的丧仪，因皇上震怒其子永珹谋逆之事，诸事草草，凄凉异常。启祥宫内虽依制设下灵位，却并无哀肃之气，唯见烛影清寒，帘幕萧然。

六宫众人，皆容色疏淡。资历深者虽循例至灵前焚香，然心中无不忆及金玉妍昔日恃宠而骄、屡掀波澜之状。积威之下，虽表面恭肃，真心哀悯者实寡。年少嫔御则远远立于仪门之外，窃语金氏那时疯癫潦倒、幽禁永巷之惨状。彼等入宫之时，早已不见金玉妍当年盛宠荣光、诞育皇四子之煊赫，唯见一失势罪妇形销骨立、状若枯鬼。皇上复其位份，在众人眼中，不过天恩偶施，权作怜悯之态，又何尝有半分真心？

丧仪寂寂，香烛清冷，恰似金玉妍跌宕一生，荣极哀深，终落得如此收场。

丧仪方毕，陈婉茵扶掖魏嬿婉至偏殿稍憩。菱枝已备香茗，轻拢慢递，奉与二人。殿内烛影幢幢，残香袅袅，犹带几分凄清况味。

陈婉茵见魏嬿婉容色微苍白，轻声道：“她一生树敌无算，终至九族尽诛，身陷永巷。当年荣宠极于诞育，最终杀身亦在斯。今日往来吊唁之众，十之**不过虚礼酬答，窥探笑柄罢了。怎的娘娘反倒对她……颇有感慨？”

魏嬿婉闻言，蓦然一怔，接过茶盏却不饮，唯凝望殿外残灯摇曳，影沉光碎。良久，唇边浅笑微漾，声气低微似自语：“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她声气倏然一转，问道：“婉茵，你可知道，该怎么做奴婢么？”

陈婉茵恍若未听真切，神色怔忡。

魏嬿婉轻缓续言：“昔年我曾侍奉金玉妍。彼时她圣眷正浓，启祥宫门庭若市，多少人欲入内侍奉，须得积足百两之数，打点于芬姑姑，方得引荐。唯独我，却因这副与当今皇后二分相似的容颜，竟以‘学规矩’之名遣入启祥宫，连银钱都省了。”

“为奴为婢，本已艰辛；侍奉金玉妍，更似登天难及。鞭笞责骂尚属等闲，最是磨折人心的，是那无休无尽的琐碎磋磨。若想苟全性命……便须习得揣摩上意的本事。要揣摩得如同己出，恰似她心念方动，你已辨明日色阴晴。唯有臻于此境，方能换她半分欢颜，甚至……一丝垂怜。”

“我于玉妍，既深恨之，又深谙之。恨其跋扈嚣张，手段阴狠，更恨她将我轻贱折辱，视若草芥。懂她…懂她糕饼甜羹需糖几何，懂她起舞时眉间一段难言的惆怅，更懂她身负异族血脉，在这宫墙之内步步如履薄冰的惶然。”

“皇上素重血脉出身，虽眷顾玉妍殊色异韵，赏其异域风情，却未尝愿予金家实在恩荣。彼金氏一门自李朝远附大清，终不过得封皇商而已，终究难脱‘士农工商’之桎梏。她苦心经营，为其弟谋得一官半职，转首却见孝贤皇后之弟平步青云、荣宠非凡。因而她既攀附孝贤，又暗怀怨恨。其至终未悟：最应恨者，非在孝贤，实是心存歧视、立此规则的皇上。”

“又或许她心知肚明，然明知亦何益？较之忤逆天威，仇恨一女子、算计一女子，反倒更轻易些。”

“可怜之态未干，可恨之源已生。”

“由是，她晴晦莫测，诸般怨怼尽泄于我身。我渐窥其恃强凌弱之态，遂悟其色厉内荏之实。”

“直至我亲眼见她——那般性本怯懦之人，昔年曲意承欢，是为幼弟；而今直面天颜、厉声斥骂，竟为贞淑。她奋身撞柱，血溅丹墀，那一刻，竟是她卑屈一生中，罕有拾回尊严的瞬息。”

“我从未有一刻宽宥其加诸我身之伤，然亦因其故，愈发彻悟真正应恨者何人。若不辨真源、怯于直面，则必重蹈其旧辙，终至沦亡。我宁清醒而痛楚求生，绝不糊涂而含恨赴死。”

“至今日，竟不知以何言相喻……她这一去，竟令我心底骤空。细想来，许是总觉得，她那般心性，合该有个更倨傲的终局，而非如此潦草。”

魏嬿婉缓缓起身，轻移莲步，行过启祥宫中熟悉的每一处砖石阶砌、每一扇雕花琐窗。此地曾是她昔年倾心仰望之所，亦成了后来切齿痛恨之渊。风刀霜剑，皆在此间历尽；春花秋月，也曾暂照欢颜。忽觉一阵寒风穿廊而过，卷起漫天琼玉，纷扬似絮。她凝立于宫门前，蓦然回首，恍听得昔日金玉妍裙裾窸窣之声隐约仍在耳畔。但见那人影恍若仍在绮窗之后，身着素淡的李朝服饰，云鬓间斜簪一支素银蜻蜓簪，宛若蜻蜓点水、振翅凌虚，飘飘然似要乘风归去。

菱枝轻轻扶住她的玉臂，低声问道：“娘娘？”眉间微蹙，似是不解她凝望何物，追忆何事，又或等待何人。魏嬿婉亦不自知。

她徐徐收回远眺之眸，只轻启朱唇，曼声道：“可会制那松饼？”

菱枝忙应道：“娘娘可是要供与淑嘉皇贵妃？奴婢这便去备料。”

魏嬿婉却微微摇首，云鬓间的步摇随之轻颤：“不，是本宫自己想尝。”

且去告诉启祥宫中那个曾掩面垂泪、命若悬丝的自己：今恩仇已尽，万般皆寂。

松饼酥香松软，入口甜中泛苦，恰似前尘滋味。忽有一滴珠泪倏然坠下，魏嬿婉唇角含着一抹似悲似喜的浅漪，以指腹轻蘸向上，无声拭去。

这泪，究竟为谁而落呢？为己身之悲？为玉妍之殁？抑或为这朱墙之内，所有相争相戕、相困相误之人？……终究未得分明。也罢，何必深究。且将万般心事尽付东风，惟向前行去。

永远，向前行去。

——玉阶珠箔锁春寒，李花摇落暮烟残。九阙风起摧琼树，永巷月沉凋朱颜。恩荣册上丹砂渍，霓裳舞罢血痕干。泉台若遇昔年宠，莫问人间玦与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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