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炉火熊熊燃烧,巴希尔的身影被放大扭曲在龟裂的土墙上,伴随着锻锤沉重的起落,仿佛一头在光影牢笼中徒劳挣扎的困兽。铁砧之上,那件七代人小心呵护、传递的铜量水器,正蜷缩在坩埚深处,熔化成赤红滚烫、沉重流淌的泪滴。炉火的热浪舔舐着土墙,空气里弥漫着金属与绝望燃烧的气息。百年间镌刻其上、如同生命年轮般的水位刻度线,在无情的高温里无声熔断、消散,宛如老人临终时松开的手掌上,那些被风沙磨平、归于虚无的掌纹。
“用它!用它熔了铸子弹壳!”长老枯瘦的手掌紧攥着量水器残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干裂的拇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那冰凉的铜片,嘶哑的声音几乎撕裂了灼热的空气,“只有它……只有它能打穿那些军用水罐车的铁皮!”——这片铜,曾被他祖父咬在干枯的唇齿之间,只为最后一次伸向井底,去探量那维系着部落最后一口生气的、仅存的半寸水位。
张美玲默然无言,猛地上前一步,灼热的铜水飞溅起来,瞬间在她虎口处烫出几个刺目的水泡。她几乎是从巴希尔僵硬的手中硬生生夺过了沉重的火钳。巴希尔的手背青筋如虬龙般暴起,悬在半空的锻锤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无声地抗拒着这古老的圣物即将迎来的命运。当那赤红、沉重、象征着百年守望的铜液,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决绝,嘶吼着灌入那枚冰冷无情的联合国徽章模具时,铁匠铺简陋的门外,女人们压抑已久的恸哭骤然爆发,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她们正用那最后半桶沉淀着泥沙、浑浊不堪的泥浆水和面,烤出的饼坚硬如石,足以砸碎在沙地上仓惶爬行的蝎子。
在黎明尚未撕开黑暗的边缘,远方的地平线已不安地躁动。一股庞大如山的沙暴般的烟尘,正裹挟着不祥的轰鸣,向着这片干渴的土地席卷而来。
阿依莎小小的身躯紧贴在被正午毒辣的太阳晒得发烫、几乎软化的岩石上。她屏住呼吸,手中一只空瘪、边缘磨损的可乐瓶底,正将那无情的天火聚拢成一点针尖般炽白的光斑,灼烧着沙蝎坚硬的背甲。六岁女孩枯瘦的脚踝上拴着粗糙的草绳,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岩石阴影里她昏迷不醒的母亲的手腕上。当张美玲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尚带余温的铜章别上阿依莎破旧的头巾时,铜章骤然反射的光芒如利刃般闪过,那只在灼烧下痛苦挣扎的沙蝎惊惶地窜入一道狭窄的岩缝深处,尾针在坚硬的岩石上刮擦出几道转瞬即逝的细微白痕。
“这里,”张美玲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希冀,她轻轻捏了捏阿依莎那布满深深皴裂、如同旱地般粗糙的脚心,“会长出泉水来的。”阿依莎茫然地转过小脸,空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幽深的岩缝。那里,似乎只有一缕极其稀薄、若有若无的湿气渗出,旋即被头顶那轮巨大而暴烈的烈日无情蒸发,化作一片转瞬即逝、令人心碎的幻影。而在三公里之外,国际救援车车身上醒目的红十字标志,正在灼人的热浪中剧烈地扭曲、晃动,如同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梦境。
三年后,又是那个能把石头晒裂的残酷旱季。一个追逐蜥蜴的部落男孩失足跌进了那道曾被阿依莎凝视过的岩缝。他惊恐的哭喊声在死寂的谷地回荡,引来了附近寻找水源的掘井队。当沉重的钢钎带着希望的力量,终于凿开深处坚硬的岩层时,一股浑浊的水流夹杂着历史的沉渣猛然喷涌而出!水流中,赫然裹挟着1941年德军埋设的防水闸破碎的金属残片,一块生满厚重红锈的巨大齿轮上,竟紧紧缠绕着一截早已腐朽、却依然辨认得出的草绳——正是三年前那个黎明,拴在阿依莎枯瘦脚踝上的那一根!巴希尔踉跄着跪倒在喷涌着泥水的新井边,颤抖着双手,将历经劫难后修复如初的铜量水器缓缓浸入翻涌的水面。清澈的水波在古老的铜器上荡漾,那曾被子弹洞穿的孔痕里,竟倒映出一尾微小、透明、仿佛由最纯净的水晶雕琢而成的盲眼鱼,正无声地摆动着尾巴,在倒悬的水影中缓缓游过。
正午的沙丘在滚烫的热浪中疯狂扭曲、舞动,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突然,刺耳的金属探测器蜂鸣声,如同冰冷的锥子,骤然刺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马克跪在沙地上,双手疯狂地刨开滚烫的砂砾,一个锈迹斑斑、粗大的铸铁管道逐渐显露出来。管身模糊的德文标识在风沙侵蚀下依稀可辨:“WASSERLEITUNG - 1941.8.22”。更令人心悸的是,一股锈红色的粘稠液体,正沿着管壁的裂缝缓慢地、如同伤口渗血般向外渗出。张美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修复的铜量水器卡在裂缝处。古老黄铜与溃烂铁锈摩擦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是沉睡的管道在痛苦呻吟。整整三个小时,时间在死寂和蒸腾的热浪中缓慢爬行,量水器底部,终于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沉淀着不祥铁锈的锈红色水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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