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复魅与诗意的栖居》
——论树科《臩一臩》中的粤语诗性重构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是一条若隐若现的暗流。当普通话以国家语言的身份成为文学表达的"标准语",方言却以其独特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结构,顽强地守护着地域文化的记忆密码。树科的粤语诗《臩一臩》正是这样一次大胆的语言实验,它通过粤方言特有的韵律和词汇,在"逛逛,企企,行行"的日常动作中,重构了现代人"诗意栖居"的可能性。这首诗不仅是对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命题的东方回应,更是对方言诗学价值的一次深刻证明。
《臩一臩》的标题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符号。"臩"这个生僻字在《说文解字》中被释为"走貌",其字形结构中的"走之底"暗示了运动的意象。诗人将两个"臩"字并置,通过重复与叠加,创造出一种循环往复的节奏感。这种造字法令人想起《诗经》中"关关雎鸠"的叠字运用,或是《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的往复咏叹。树科以古字为舟,却装载着现代粤语的鲜活表达,这种古今语言的碰撞,恰如T.S.艾略特所言:"传统不是一个可以继承的遗产,而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获得的东西。"
诗歌开篇的"逛逛,企企,行行"六个字,构成了一个精妙的动作序列。"逛"在粤语中带有闲适、无目的的漫游意味;"企"是粤语特有的动词,意为"站立",与普通话形成有意识的差异;"行"则回归到汉语共同语中的"行走"之义。这三个动作由动到静再到动,形成一个完整的运动周期。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全部采用叠词形式,这种手法在粤语童谣中十分常见,如"月光光,照地堂"之类。叠词的使用不仅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更在语音层面还原了粤语特有的"入声"节奏。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早已指出:"古之善歌者有语,谓当使声中无字,字中无声。"树科的叠词运用,恰恰达到了"字声相融"的艺术效果。
接下来的"有心嚟,冇意趯/冇意向,有心散……"构成了诗歌的第一个意义漩涡。"有心"与"冇意"的对举,展现了现代人矛盾的心理状态。"嚟"(来)与"趯"(跑、逃)两个动词形成方向上的对立,而"意向"与"心散"则构成精神状态的对比。这种矛盾修辞令人想起陶渊明《饮酒》诗中"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辩证思维。诗人似乎在告诉我们:现代人的困境不在于身体的移动,而在于心灵的无所依归。粤语特有的否定词"冇"(没有)与普通话的"没"形成微妙差异,这种差异不仅是语音上的,更携带着岭南文化特有的务实精神。清代粤籍诗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曾言:"粤人重实际而轻虚文","冇"字的运用恰是这种精神的当代回响。
诗歌第二节的视觉意象群更为精彩。"望望,????,睇睇"三个表示"看"的动作,在粤语中有着细腻的差别:"望"是远观,"??"是偷看,"睇"是平常的看。这种词汇的丰富性展现了粤语对视觉动作的精细区分,恰如因纽特语对"雪"的数十种表述。诗人通过这三个动词的递进,完成了从宏观到微观的视觉转换,为下文的具体意象铺设了感知基础。
"云黐云撕,山上山下"是诗中最富张力的意象组合。"黐"在粤语中意为"黏附",与"撕"形成一对矛盾动作。诗人用"云"作为这两个动作的主体,打破了常规的物性逻辑,创造出超现实的诗意空间。这种手法与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的"自动写作"理论不谋而合,却又根植于粤语特有的动词运用。而"山上山下"的简单并置,则是对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现代改写,展现了岭南山水与人的亲密关系。
"水沙鱼虾,我啊倒影……"这一句中,"水沙鱼虾"四个字都是名词的简单罗列,却通过粤语的音调变化(粤语有九个声调)产生出奇妙的音乐性。特别是"鱼虾"这一粤语常用词组的运用,既平常又亲切,带有浓郁的岭南生活气息。而"我啊倒影"中的语气词"啊",是粤语口语中常见的感叹词,诗人将其植入诗中,打破了书面语的严肃性,创造出一种随意而真实的抒情效果。这种写法与庞德倡导的"直接处理事物"的意象派原则相呼应,却又带有粤语文化特有的世俗气息。
诗歌结尾的"彳彳亍亍,自然灵识……"将全诗推向哲学高度。"彳亍"在现代汉语中意为"小步慢走",诗人将其拆解重组为"彳彳亍亍",既是对《诗经》"踟蹰"传统的继承,又是对鲁迅《野草》中"彷徨"意象的发展。而"自然灵识"这一词组则将行走体验提升到精神觉悟的层面,令人想起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提出的"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的观点。不同的是,树科通过粤语的音韵特质,赋予了这种"自然"以地域文化的特殊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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