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的复魅》
——论粤语诗《我钟意瞓喺摇篮度写诗》中的方言诗学与创作发生学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犹如一条隐秘的暗河,承载着被标准语压抑的原始语言冲动与地域文化记忆。树科的粤语诗《我钟意瞓喺摇篮度写诗》以看似简单的摇篮意象,构筑了一个复杂的诗学宇宙。这首诗不仅是对童年记忆的召唤,更是一场关于诗歌创作本质的元叙事——通过粤语这一特定方言载体,诗人揭示了创作行为与原始生命经验之间那种近乎神秘的关联。
一、摇篮作为诗学原型:从生理节奏到语言韵律
"摇啊摇,荡啊荡"——诗歌开篇的重复结构立即建立起一种生理性的节奏感。这种节奏不是来自后天的文学训练,而是直接复现了人类最早的感官记忆:子宫内的律动、摇篮的摆动、母亲怀抱的起伏。法国现象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指出:"摇篮是我们第一个宇宙,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宇宙空间。"树科的诗歌实践恰恰印证了这一论断,他将摇篮转化为诗歌创作的微型宇宙模型,在那里,"咿咿呀呀嘅词语"如同婴儿的牙牙学语,成为最本真的诗歌语言。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选择用粤语表达这一普遍经验具有深刻的文化意义。粤语作为汉语族中保留古音韵最完整的方言之一,其声调系统比普通话更为复杂,天然具有更强的音乐性。"睇下睇,谂下谂"这样的叠词结构,在粤语发音中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韵律效果,类似于摇篮摆动的周期性重复。这种语言特性使得粤语诗歌能够更直接地摹拟前语言阶段的生理体验,实现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所追求的"陌生化"效果——通过方言的阻拒性,迫使读者重新体验被自动化感知所掩盖的原始语言快感。
二、方言的还魂术:粤语作为文化记忆的载体
"返番旧阵时/阿妈同我唱……"这两行诗揭示了方言作为文化基因载体的功能。粤语中的"旧阵时"比普通话的"过去"更具时间纵深感和情感温度,它不仅仅指向个人记忆,更连接着整个粤语社群的集体无意识。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论及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时提出的"非意愿记忆"概念在此得到印证——摇篮曲的旋律通过粤语这一特定语音系统,成为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而这种记忆的复苏是身体性的、非理性的。
诗歌第二节"学到啲歌仔/而家仲识想"展现了方言与思维形成的深层关联。现代语言学中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认为,语言结构决定思维方式。粤语特有的语法结构(如"而家仲识想"中的副词位置)和词汇选择(如"歌仔"而非"歌曲")塑造了一种独特的认知模式,这种模式在标准汉语教育体系中往往被压抑。树科的诗歌实践实际上是一种语言反抗,他通过粤语写作恢复了被标准语压抑的思维方式,正如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所言:"无意识像语言一样被结构"——诗人的粤语表达释放了被普通话秩序所禁锢的无意识内容。
三、创作发生学的摇篮模型:半梦半醒间的诗性智慧
"钟意噈钟意/半梦半醒间"这两句诗揭示了诗歌创作的最佳心理状态。中国古代诗论中的"神思"说(刘勰《文心雕龙》)与西方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的"想象"理论在此形成跨时空对话。树科用粤语表达的"半梦半醒"状态,恰是理性与感性、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阈限空间,类似于心理学家荣格所说的"积极想象"状态——在这个空间中,原型意象自由涌现,语言回归其原始魔力。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瞓喺度写诗"这一行为本身包含的悖论:躺着(通常与休息相关)与写作(需要一定专注力)的矛盾统一。这令人想起普鲁斯特卧床写作的着名习惯,以及道家"坐忘"、禅宗"无念"的创作方法论。诗人通过粤语特有的动词"瞓"(比"睡"更口语化,更具身体感)将创作过程重新定义为一种身体行为而非纯粹智力活动。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在此得到诗性印证:身体是我们拥有世界的媒介,而方言则是这种身体性最直接的表达。
四、集体性的摇摆:从个人摇篮到家族诗学
"大咗摇番佢/嘟摇摇齐家……"这两行诗将个人记忆扩展为家族乃至集体的文化仪式。粤语中的"齐家"(全家)概念比普通话的"全家"更具血缘共同体意味,暗示诗歌创作不仅是个人表达,更是文化传承行为。美国诗人惠特曼在《草叶集》中歌唱"自我"时同样强调其包含的多重性:"我辽阔博大,我包罗万象。"树科通过摇篮意象,将个人创作行为升华为代际传递的文化实践,这种传递不是通过正式教育,而是通过方言歌谣这种"小传统"完成的。
从诗学传统看,这种通过家庭场景进行的文化记忆书写,令人想起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牧羊人》:"我的诗歌就像我祖母的疯癫/在家族中流传。"不同的是,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亲族称谓(如"阿妈"而非更正式的"母亲")和语气词("嘟"这个无实义的发音摹拟摇篮声),强化了诗歌的口传性质和身体记忆。这种写作策略挑战了现代诗歌日益智力化、抽象化的倾向,重新将诗歌锚定在具体的身体经验和家庭空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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