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第一次摸到阿婆的糖锅时,掌心烫出了三个燎泡。那年她七岁,蹲在祠堂的老灶前,看阿婆用竹铲搅着锅里的糖浆,琥珀色的液体咕嘟冒泡,溅在青砖地上凝成小糖珠。“甜这东西,得趁热递,”阿婆的手裹着厚布,把熬好的糖膏倒进竹匾,“凉了,心就远了。”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阿婆的白发,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小臂,露出腕骨处的老茧——那是揉了三十年面团、握了三十年糖铲磨出来的。林穗后来才知道,这口糖锅是阿婆的陪嫁,锅底的纹路里嵌着1943年的焦痕,那年兵荒马乱,阿婆就是用这锅糖换了半袋救命的米,分给了躲在祠堂的十三个孩子。
“你看这锅沿,”阿婆用手指敲了敲锅边,“每道豁口都是个故事。这个是你爹小时候抢糖吃,用牙啃的;那个是隔壁栓柱家的丫头,哭着要糖,锅沿刮了她的手心,后来她嫁去镇上,每年都托人带包芝麻来。”林穗摸着那些深浅不一的豁口,突然觉得这口锅像张嘴,藏着说不完的话。
直到阿婆走的那天,糖锅还放在灶上,里面盛着半锅没熬完的麦芽糖。林穗用阿婆的竹铲继续搅,眼泪滴进糖浆里,竟熬出了带点咸的糖块。她把糖块切成小块,分给来送葬的人,有人说“像阿婆的味道”,有人嚼着嚼着就哭了——原来甜味里藏着的,从来不止是甜。二十岁的林穗背着糖锅走南闯北时,总在包里揣着本牛皮笔记本。每到一个地方,她就找当地人按个掌印,旁边记上“李大叔,山东,掌纹像老槐树的根,熬糖时爱加山楂”“卓玛姑娘,青海,手心有颗红痣,说酥油糖要趁热捏才香”。五年下来,笔记本里攒了三百多个掌印,像张摊开的地图。
在陕西的黄土高坡,她遇见个放羊的老汉,掌纹深得能夹住麦粒。老汉说他年轻时吃过“红军糖”——当年红军路过,用仅有的红糖煮了锅甜水,分给村里的娃,他说那甜味能让人忘了饿。“现在我给羊喂甜草,”老汉指着坡上的紫花苜蓿,“羊吃了甜草,奶里都带甜,娃们喝了,就不用再像我当年那样盼糖吃。”林穗把老汉的掌印拓在糖纸上,熬了锅加了苜蓿粉的糖,老汉尝了说“比红军糖还甜”。
在云南的竹楼,哈尼族的阿嫂教她用竹筒烤糖。阿嫂的手掌又软又暖,裹着林穗的手转竹筒,说“甜要两个人转才匀”。烤好的糖里嵌着竹香,阿嫂把糖切成星星的形状,分给寨子里的孩子,孩子们的小手在林穗掌心塞了把野蜂蜜,黏糊糊的,像攥了把阳光。林穗在笔记本上画了个星星,旁边写“阿嫂的掌温,37℃”。
最难忘的是在新疆的戈壁,她遇见个守边防的战士,手掌上全是茧子,像块风化的石头。战士说他们巡逻时会带块硬糖,含在嘴里能扛住三十里风。“你尝尝这个,”他从口袋里摸出块用锡纸包着的糖,“这是湖南的战友寄的,说里面加了辣椒,越嚼越暖。”林穗把辣椒糖的方子记下来,又按了个自己的掌印在战士的掌印旁边,两个掌印的边缘慢慢晕开,像在戈壁上开出朵花。三十岁的林穗在杭州开了家“掌温糖铺”,铺子的墙上挂满了拓着掌印的糖纸,每张糖纸后面都系着个小玻璃瓶,装着各地的甜草籽。有天,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来买糖,看到墙上的掌印突然红了眼:“这是我爷爷的掌印!他说当年在陕西给个姑娘按过掌印,那姑娘说要让全国都吃到带山楂的糖。”
年轻人叫周明远,是那个山东李大叔的孙子。他说爷爷临终前还念叨着那锅苜蓿糖,说“甜味走得比人远”。林穗把李大叔的糖方给了他,又给他看笔记本里青海卓玛的掌印:“你看,这是当年和你爷爷的掌印一起烤过竹筒糖的阿嫂,她的孙女下个月要来杭州学熬糖。”
周明远回去后,用爷爷的掌印做了个糖模,寄来一箱山楂糖,附了张字条:“我加了新疆的辣椒面,守边防的王大哥说这样更扛饿。”林穗把糖分给来铺子里的人,有人说辣,有人说暖,有个从广东来的阿婆尝了说:“这味道像我年轻时在东北插队,邻居大姐给的糖,又辣又甜,能记一辈子。”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带着掌印和糖方来找林穗。四川的妹子带来加了花椒的糖,说“麻里藏甜,像山里的春天”;上海的老先生送来了奶糖的方子,说“当年物资紧,用奶粉熬的糖,孩子们分着吃,现在想让更多人尝尝”。林穗的铺子渐渐成了个“甜味驿站”,墙上的掌印连成了片,像张会呼吸的网。
有天夜里下暴雨,铺子的屋顶漏了,林穗爬上去修,发现瓦片下藏着个铁盒,里面是阿婆的日记。其中一页写着:“1952年,给火车站的孤儿分糖,有个小丫头说‘甜是会走的’,现在信了,糖渣落进土里,说不定能长出甜草。”林穗看着窗外的雨,突然明白阿婆当年为什么总说“甜要递出去”——原来甜味真的会走,会在不同的掌心里发芽。五十岁的林穗站在夏威夷的海岸边,手里捧着罐杭州的桂花糖露,身边是周明远、卓玛的孙女、守边防战士的儿子……一百九十二个捧着糖罐的人,每个人的罐子里都装着当地的甜,罐身上拓着祖辈或自己的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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