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说 第二百一十九章 欺世盗名

却说三道人此番探知了宠渡万般**，——如神念，如魔古太刀，如歪嘴葫芦，甚而因此对其刮目相看；却丝毫未曾察觉宠渡最大、也是埋藏最深的机密！

其实别说他三人了，即便强如虬髯客，当白胡子老头儿问起时，也难免犯嘀咕。老者一副循循善诱模样，“以尔观之，‘小十三’如何呀？”

“小师弟自是极有趣的，徒儿以为众师兄与九师姐必然喜欢得紧。”虬髯客脱口应道，“不过他体内貌似蕴有一物，——形状如盘，徒儿看来看去只觉模糊，难窥真容，不知是怎样宝贝。”

“等你迈出最后半步再来看，那宝贝的模样自也就清晰了。”老者面上笑容可掬，实则感慨唏嘘，喃喃自思道：“果然天数早定。

“那圆盘如今不单解去封印，更比原本多出一环来。

“唉！……一时未察，竟不知那狼崽子后来如何艰辛……”

思量间忽闻喧哗，白胡老者循声顾望，原是看客们心潮澎湃，在历经最初的观望过后再也按捺不住，渐而议论纷纷。

近乎同时，其余方外之地也有类似光景。大抵“近水楼台先得月”，神照峰自始至终深陷漩涡垓心，峰顶人马知悉颇多内情，故此远比别处玄众更为情绪激昂。

方外各地热议之际，封印也越来越凝实。迨诛仙剑仅余尺许显露在外，三位道者两两互望，颔首示意，各把仙元注入封印之中，将其迅速转作七色剑鞘，霎时流云琉彩，晶莹剔透，光灿夺目。

甫一收功，玉清子便挥袖截断了符意流转，顿将宠渡从那冥定状态中幡然惊醒。玉清子望宠渡不咸不淡地说道：“如此可矣。”

宠渡不由生疑，“何不让我将封印补完，单留剑尖在外？”心念电转虑及前事，顿时醍醐灌顶，“是了，尚需用来对付黑风老妖手中的化神刀。”

遂散去金身，复归寻常模样，宠渡先攥拳捶捶胸口，又松开五指在身上各处拍拍打打，喜滋滋合不拢嘴，——浑然刚得此一副肉身且很是满意的模样，引得上清道人不住纳罕，“这孽障又作甚妖？”

冷不丁宠渡作揖言谢，“有劳三位仙长将琼浆玉液助我炼体。”

三位道者岂知宠渡深谋远虑，一时堕入彀中，还以为宠渡以德报怨，自然就坡下驴，先后应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吾三尊行事历来讲求公平。”“既折磨你在先，权当抵偿了。”

尤其玉清子——毕竟是他动手！——面上颇有些挂不住，老脸微红，硬着头皮笑道：“你能受得住煎熬，也算你的福运。”

唯太清道人急转一念，回顾始末，越想越觉着蹊跷，“此子前倨后恭，判若两人，到底打的甚么如意算盘？”叵奈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唯有先将人打发了，“而今封印事毕，尔且暂回。”

宠渡再次恭敬揖拜，一字一顿地吼道：“谨、遵、法、旨！”字正腔圆，应声如雷，——生怕谁听不见似的，——又像是要给谁看一样。

太清道人闻言更疑，无奈玉清子一袖子早将人甩回了净妖废土，将散布在各处的仙光画屏一同撤销。道人不得不暂时作罢。且不题。

却说宠渡眼前一花，趔趄两步稳住身形，见是废墟光景，——却非百丈剑冢！原来玉清子遥知剑冢封印已全，便随手将宠渡甩在了神照残峰上。

前后脚工夫，自在老人手搭狼肩，一个瞬闪便落在宠渡跟前，与狼伯分立左右，将人牢牢护在身后。

宠渡却似无所察觉，反而背过身去，仰观中天，——明显在等待什么。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下谁也没回过神来，各路人马目瞪口呆盯着三人。整座峰顶一时鸦雀无声，短暂静默后一片哗然。

万众何尝知晓宠渡曾饱受摧残，生不如死；只借扇幕见他填补封印，见他在身上东敲西打，见他一拜再拜，见三位道人和善相应，——好一派“相谈甚欢”“其乐融融”，哪里有半点除魔卫道的样子！

“怎么个事儿？对此等妖化异类，三位天尊何不趁早剪除隐患，反而网开一面，任其安然无恙回来？”

“就因为补全了封印？”

“何止！想来若非天尊恩泽，那魔头岂能恢复如初，重启金身？”

“看那志得意满的样儿，更有精进哪。”

“否则也不至于脸都笑烂了。”

“可惜没声儿，听不见到底说些啥。”

“不过据口形来看，最后那几个字似是……‘遵旨’之类的？”

“遵旨？！”

“遵何法旨？”

“此非紧要之处，关键是那魔头如今无异于‘天尊钦点’啊。”

“那以后还怎么奈何得了他？”

此时此刻，与神照峰上的情形如出一辙，天下道门俱泛起类似的风言风语，虽与实情风马牛不相及，却如瘟疫般止不住疯传开来。

而远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太清道人福至心灵，猛然间回过味儿来，顿不复先前慈眉善目，转而一副懊悔面色，“不好！一时失察，竟被那孽障摆了一道！”

“道兄此话怎讲？”两位天尊异口同声惊问。

“之前判断，——沽名钓誉也好，造势施压也罢，固然不无道理，却远未切中要害。”太清道人神情凝重，“其真正目的恐在于……欺世盗名。”

“盗名？”

“借谁之名？”

“假吾辈之名，假天命之名，”道人一口咬定，“行走天下。”

“意即扯大旗做虎皮？”

“那孽畜想‘代天巡狩’？！”

“他一度宁折不弯，偏在广开画幕后言听计从，——乃近于奴颜婢膝。”太清道人侃侃而谈，“看似谦恭至极，实则混淆是非，做给人看罢了。”

“即是这般，如何就欺世盗名？”

“道友怎还不明白？”

“天下玄门必因此误以为他与吾天命相交甚笃。”

“也就是说……打狗看主人？”玉清子经此提点，总算后知后觉，“今后有人若觊觎他身上那些宝贝，便不得不顾及我三个的颜面，下手之前势必反复斟酌，终不免投鼠忌器？”

“难怪画幕无声亦可，原是为了掩人耳目。”上清道人点了点头，不禁倒吸凉气，“好孽障！满肚子坏水儿竟比本尊还深沉。”

固非所愿，太清道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乃至称叹，“平心而论，此子大智近妖，漫说连续稍逊一筹，彼同侪之中更无望其项背者；纵如上界道德真客，怕也乏人可及。”

大抵从始至终未见外力干预，故此三位道者此番并谈非以神念相交，而是口说，其他人或许窥探不得，却一字不漏地落入了白胡子老头儿与虬髯客耳中。

老者将光溜溜的脑袋轻轻一歪，笑咪咪问：“你呢，是否如其所言，也未思虑至此？”

虬髯客面色微赧，道：“不敢有瞒老师，徒儿只以为小师弟此番‘平地起高楼’，两层已然了不得；不意这楼高耸入云，他竟立于天盖之上。”

“哈哈哈哈！”老者叉臂抱胸，仰天大笑，“就不打算夸夸为师？”

“老师慧眼如炬，烛照万古。”

“呣……没了？”

“老师驾前，不敢放肆。”

“你呀你！就是正经了些，还不够滑头。”老者望宠渡扬了扬下巴，眼中隐露追忆之色，“换小十三来，能一顿马屁将为师拍到九霄云外信不？”

“老师之言，我自不疑。”虬髯客话锋一转，“不过如此一来，小师弟处境堪忧。他三人既已参破个中玄机，势难容他，恐下杀手。”

“他们动你就动。”老者且笑且言，“毋须留手。”

“弟子斗胆，想来老师已然堪破所谓天命的出处了？”

“如所料不错，当是‘那一脉’了。”老者不自觉抬起头来，瑞珠而犀利的目光似能穿透无尽虚空，落在仙界某座隐秘山门前，“说起来也算得故人，——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和事了。”

且不言老者唏嘘，却说虬髯客一语成谶。玉清子又听两位天尊另行分解片刻，愈发动了无明三昧，止不住满腔真火从七窍中齐齐喷出，面色狰狞地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你我成道迄今千载有余，纵是同境对敌，也未受过此般戏弄；教吾堂堂真仙，如何咽得这口恶气？

“此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断不可留，今正该趁其羸弱扼杀于襁褓，永绝后患。”

言罢抬脚，玉清子作势瞬闪。太清道人心口顿时一阵突突，直觉着不妙，电光石火间忙一把掣住玉清子，厉声喝曰：“慢来！”见其不解，接着说：“吾心戚戚，似有不祥。”

须知道行越高，越能窥探天机，趋吉避凶，故而道人此番警兆绝非无端而起，由不得玉清子不慎重，当即收敛气势，耐住性子道：“烦请道兄指教。若不能消我胸中郁闷，休怪我不顾大局，将那孽障立斩于诛仙剑下。”

“我只一句，”太清道人语重心长，“而今已是最好局面，如若节外生枝，庶几另招祸端，一发不可收拾。”一席话说得玉清子默默无言，于是趁热打铁又道：“迨禀过圣祖后，再行定夺不迟。”

“可若不将其枭首示众，那孽障阴谋得逞，此后必打着天命旗号，四处为非作歹。”玉清子犹自忿忿，“想吾天命何等威严，焉能平白为此一介异类作了嫁衣？”

“此言极是。”上清道人随声附和，“怎奈木已成舟，就不知道兄……”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玉清子也盯住了太清道人。

异世界中，白胡子老头儿则戏谑地看向了虬髯客。

两下里同时发问。

话虽不同，意思却无差别。

——此局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