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气刺鼻,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和泥腥,沉甸甸地压在小小的医馆里。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摇晃的阴影,如同不安的鬼魅。
老郎中(济安堂主人,人称“姜老”)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慕素影冰凉的手腕上,指腹下传来的脉象令他心头剧震——沉涩微弱,时断时续,如同即将绷断的蛛丝。更棘手的是,这脉象深处,竟有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疯狂撕扯:一股阴寒刺骨,深入骨髓,带着锋锐的冰棱气息;另一股却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炽热狂躁,霸道地焚烧着所剩无几的生机!两股力量在她纤细的经脉里绞杀、冲撞,将她本就枯竭的身体当作了战场!
“冰魄玄阴劲…还有一股…龙涎膏的霸道火毒?!”姜老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慕素影背上那狰狞翻卷、边缘泛着诡异灰白的刀伤,又落在她苍白如纸、却隐隐透出病态潮红的脸颊上。“两种绝毒对冲…竟还没死透…命真硬!”他猛地转向瘫软在墙角破旧条凳上、靠着墙壁才勉强没有滑倒在地的沈知意,“她被什么人伤的?!这龙涎膏又是谁给她敷的?找死吗?!”
沈知意意识模糊,眼前是晃动的灯影和姜老那张焦急而严厉的脸。她喉头滚动,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嗬嗬声。肋下的剧痛如同活物在啃噬,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枚深嵌入骨的铜钱,冰冷的麻痹感正沿着僵硬的右臂向上蔓延。
“师…师父…他…他好像也快不行了!”小学徒阿福(十四五岁,脸色煞白,强忍着恐惧)指着沈知意,声音发颤。沈知意肋下衣衫被血水和江水浸透,紧贴在身上,那枚铜钱凸出的轮廓清晰可见,边缘的皮肉被江水泡得发白翻卷,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乌黑。
姜老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沈知意肋下的伤处,瞳孔骤然收缩!“铜钱透骨…箭毒缠脉…还有…”他猛地吸了一口浓烈的药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蛊毒?!”
“蛊?!”阿福吓得几乎跳起来,脸更白了,“师父!他…他们…”
“闭嘴!”姜老厉声打断他,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瞬间压下惊疑,只剩下行医数十载沉淀下来的决断。“阿福!去!把后堂那口熬金疮药的大铜锅烧上!要滚水!再去药柜第三排最底下的暗格,把那个红漆小木匣拿过来!快!迟了她就真成炭灰了!”
阿福被师父的疾言厉色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冲向后堂。
姜老不再耽搁,他猛地撕开慕素影背上早已破烂的衣衫,露出那两处深可见骨的刀创。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与暗红交织的颜色,仿佛冰火同时在其下灼烧、冻结。他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根细长的金针,指尖凝着一股极其精纯温和的内劲,针尖在油灯火苗上飞快地一撩,发出细微的“嗤”声。
“先泄火毒!护住心脉!”姜老低喝一声,如同对虚空下令。金针如电,精准无比地刺入慕素影背心“神道穴”旁半寸!针入寸许,针尾急颤!
嗤——!
一股灼热、带着浓烈辛辣药味和焦糊气息的暗红气雾,猛地从针孔处激射而出!喷在泥地上,“滋滋”作响,腾起一小股白烟!
慕素影在深度昏迷中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压抑的嘶鸣,身体猛地向上挺起,如同离水的鱼!脸上那病态的潮红瞬间褪去大半,但气息却更加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消失!
姜老面色凝重,指间金针连闪!“心俞”、“膈俞”、“厥阴俞”!金针带着温和却坚韧的内劲,如同织网般刺入,针尾嗡嗡作响,强行引导着那狂暴的药火之气泄出!
嗤!嗤!嗤!
几股灼热的气流再次喷涌!诊室内弥漫开浓烈刺鼻的焦臭。
姜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一边以金针引毒,一边飞快地瞥了一眼墙角的沈知意。沈知意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冷汗混合着泥水血污从额角滚落,身体因剧痛和寒毒而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肋下那枚致命的铜钱。
“姑娘!撑住!好好的姑娘,扮成男子,可怜了那姑娘。”姜老嘶哑地吼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死了,她也活不了!”
沈知意似乎听到了。她那紧握的、指甲深陷掌心的左手,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齿间发出模糊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呜咽。
后堂传来铜锅里的水开始沸腾的“咕嘟”声,还有阿福手忙脚乱翻找东西的碰撞声。
姜老收回刺在“厥阴俞”的金针,针尖已隐隐发黑。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慕素影背上伤口深处那抹顽固的、如同活物般盘踞的灰白寒气上。火毒稍泄,这冰魄玄阴劲失去了压制,反噬更凶!
“寒毒入髓…这才是要命的根子…”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和…决然。他再次探手入怀,这次取出的不是金针,而是一个扁平的、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布包。他小心翼翼揭开油纸,里面是三根通体漆黑、非金非木、触手冰寒的细针!针身刻着极其细密的、如同冰裂般的纹路。
“玄冰针?”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惊疑的声音从墙角传来。
姜老猛地转头!只见沈知意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黑针,那眼神里混杂着剧痛、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认得?”姜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审视。
沈知意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肋下剧痛猛地袭来,她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再次陷入半昏迷的混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疑问在姜老心中。
姜老不再追问。他眼神一厉,指间那根漆黑的玄冰针如同来自九幽的寒芒,带着一股凝练到极致的阴寒之气,精准无比地刺向慕素影背上刀伤深处寒气最盛的一点——“筋缩穴”!
嗡!
针入瞬间,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流自针身蔓延开来!所过之处,慕素影背上翻卷的皮肉竟瞬间覆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那原本狂暴肆虐的冰魄玄阴劲,如同被更凶悍的君王压制,猛地向内收缩!
“呃…”慕素影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呻吟。紧锁的眉头竟微微舒展了一丝。背上的灰败死气似乎停止了蔓延。
姜老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枯瘦的手指依旧捻着玄冰针的针尾,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股精纯阴寒的针气,目光却再次投向墙角那气息奄奄的沈知意,和他肋下那枚如同毒疮般凸起的铜钱。
“一个火毒焚心…一个蛊毒缠骨…”姜老浑浊的眼中闪过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久违的惊悸,“这江南的夜…水太深了…”
诊室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阿福端着滚烫的药锅,抱着一个暗红色的木匣,脸上带着惊惧和担忧,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门外,码头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只有门缝里透进来的、带着江水腥气的风,呜咽着卷动地上的尘埃。更远处,仿佛有几道与这喧嚣码头格格不入的、冰冷的视线,正穿透混乱的人流,无声地锁定了这间散发着浓烈药味和血腥气的“济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