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麦疯长 第1章 山里的泡沫

六月的皖南山区，太阳毒得能晒裂石头。

余小麦弓着腰，在油菜地里挥着镰刀，汗珠子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砸在干裂的土上，转眼就没了影。她今年十八岁，个子不高，瘦得像根麦秆，皮肤被太阳晒得发红，手心里全是茧子。

“死丫头！磨蹭什么！”父亲余老蔫在田埂上吼了一嗓子，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锅，“日头这么好，赶紧打完！”

小麦没吭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镰刀割断油菜秆的“咔嚓”声和远处山风刮过树林的“沙沙”声混在一块儿，像某种单调的催眠曲。她脑子里还想着昨晚收音机里放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那调子软绵绵的，和这硬邦邦的日子一点都不搭。

忽然，她停住了。

割倒的油菜秆上，凝着一层奇怪的泡沫，白花花的，像谁吐的唾沫，又像发酵的面团。她伸出皴裂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黏糊糊的，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爹！这油菜——”

“就你事多！”余老蔫头也不抬，抡起连枷，“啪”地一声砸在刚割下的菜籽上。

小麦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她弯腰抱起那捆沾着泡沫的油菜，往打谷场走去。

她不知道，这一抱，抱走了她往后十年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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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当天晚上，小麦浑身痒得像是被千万只蚂蚁爬过。

她蜷在木板床上，指甲在胳膊上、腿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母亲用艾草熬了水，往她身上浇，烫得她直抽气，可那痒劲儿一点没消。

“忍忍就过去了。”余老蔫数着卖油菜籽的钱，头都没抬。

可这“忍忍”，一忍就是三个月。

小麦身上的皮肤开始大片大片地褪，像蛇蜕皮一样，露出底下粉红色的新肉。可新长出来的地方，很快又变成一块块褐色的斑，像被火燎过似的，再也褪不掉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一眼，就摆摆手躲开了：“漆痧！这病传人！”

“漆痧”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一下子烫在小麦身上。

原先常来串门的桂花嫂，再也不让儿子二牛来找小麦摘野莓了。她去井边打水，村里的姑娘们见了她就往旁边躲，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就连她弟弟，吃饭时都恨不得把碗端到门外去。

小麦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棵生了病的树，谁见了都要绕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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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麦身上的疤没褪，可村里的闲话却越传越难听。

“余家那丫头，身上烂得没一块好皮，往后谁家敢要？”

“听说碰一下都能染上，啧啧，晦气！”

余老蔫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磕得“当当”响。他瞥了一眼屋里低头缝补的小麦，忽然开口：“陈家沟那边，有人来提亲了。”

小麦的针一下子扎进了手指头。

“陈家沟？”母亲手里的活计停了，“那地方比咱们这儿还偏……”

“偏怎么了？”余老蔫冷笑，“人家不嫌弃她这一身烂皮，还肯出二百块彩礼，你还挑？”

小麦没说话，只是把流血的手指含进了嘴里。铁锈味在舌尖漫开，和心里的苦混在一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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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相亲那天，小麦穿上了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蓝布衫。

陈大柱比她大五岁，个子不高，但壮实，脸膛黑红，说话时眼睛总往地上看。他推了辆自行车来，锃亮的车把在太阳底下反着光，晃得小麦眼睛发酸。

“这车是托人从县城买的。”陈大柱的爹得意地说，“咱们陈家沟，就这一辆！”

媒婆黄三姑在旁边帮腔：“小麦啊，你嫁过去，那可是享福的命！”

小麦低着头，没吭声。她看见陈大柱的鞋底沾着新鲜的泥，裤脚上还有一道油渍——他大概刚从地里回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行不行，给个准话！”余老蔫瞪了她一眼。

小麦攥紧了衣角，点了点头。

当晚，母亲在里屋压着嗓子哭。小麦知道，那二百块彩礼，是要留给弟弟娶媳妇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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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出嫁那天，没有鞭炮，没有喜宴。

小麦穿着那件蓝布衫，坐在陈大柱的自行车后座上，摇摇晃晃地进了山。路越走越窄，林子越来越密，最后连太阳都看不见了。

“快到了。”陈大柱说。

小麦抬头，看见远处山坡上几间灰扑扑的土房子，像几块发霉的饼，贴在青黑色的山脊上。

这就是陈家沟。

她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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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新婚夜，陈大柱摸到她腰间的疤，动作顿了顿。

小麦闭着眼，听见他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山风刮过毛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她忽然想起割油菜那天，那些白花花的泡沫。

要是当时没碰它们，现在会怎样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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