彘仇 第28章 半身风雨半身伤（1）

陆无忌的灵柩到达京城那日，正值连绵雨季。可京中的百姓还是扶老携幼，呼朋引伴的前来一睹盛况。这位当朝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也是文德帝钦定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虽客死异乡却依旧尊荣无限。先是当朝重臣宇文泰带着两千多名皇家仪仗迎至百里之外，沿途地方官员，乡绅豪强争先祭拜，官道两旁的祭棚，连绵不绝，所有人都全身缟素，挽联纸钱遮天蔽日。

文德帝下旨，京中所有官员皆出城相迎，成王李晋之自请跪于城门外迎侯，亲自扶棺入城。灵柩所经之处，一律用白布围挡，哀乐阵阵，哭声呜咽，“飞泪顿作倾盆雨”。所有的人衣衫尽湿，虽时值夏日，仍觉得冰凉刺骨。李晋之与陆逊一人扶于棺木的一侧，李晋之哭的声嘶力竭，悲痛欲绝；陆逊却面目凛然，不闻悲声。许是奔波日久，体力不支，刚到陆府大门口，望见那跪了一地，哀哀嗫泣的老幼妇孺。陆逊竟然一个踉跄就扑倒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瞬间不省人事。

众人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的抬了陆逊进府。陆逊的夫人吴氏也在人群中跪着，见丈夫骤然倒下，心神俱乱。顾不上灵前祭拜，急忙起身跟随入内查看。只见陆逊双目深陷，面色苍白，俨然气息全无，吴氏顾不上伤心，忙请人禀报文德帝，遣了宫里的太医前来救治。

一边是灵堂传来的喧嚣哀恸，一边是几位太医正在使尽各种办法奋力救治，整个陆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雨下的更大了，“噼里啪啦”地在地上飞溅起一串串水花，屋檐下的水流的如小溪一般。天边乌云滚滚，雷声轰隆，瓢泼大雨哗哗从空中倾泻而下，天地间像是悬挂着无边的珠帘。“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那个早已搭建多日的灵棚几次被风雨侵蚀的支离破碎，不得不再一次次的重新拼凑。

雨丝带着冷风从窗沿门缝中丝丝缕缕地钻进屋子，使得屋里潮湿阴冷如冬日一般。吴氏夫人无奈吩咐下人们燃起炭盆，以供众人取暖。入夜后，雨势渐小，陆逊也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听见有和尚诵经的声音飘渺的传来，微怔了一下，看着这熟悉的屋内摆设，一时泪如泉涌。

太医们见他醒来，如释重负，便开了药方，又叮嘱他不可思虑过度，不可过分悲痛劳累之类便告辞而去。

吴氏夫人让丫鬟们端来热水，亲自拧着帕子，替丈夫擦拭身体。又端来熬好的米粥，一勺一勺的喂他喝下，看他有了些许精神。便含泪说道：“夫君，你真的吓死妾身了，虽说父亲不在了，但有你在这个家就有了顶梁柱。你千万要节哀珍重，哪怕是看在咱们两个幼子的面上。”说着让人抱来一对双胞胎儿子，这两个小家伙还不到三岁，长的胖乎乎的十分憨态可掬。见娘亲落泪，便扑上来一人抱住母亲的一只胳膊，娇声道：“阿娘莫哭，宝宝听话。”吴氏夫人又让他俩拜见了父亲，陆逊见两个小儿笨拙的行礼，又齐声唤着“爹爹”，忍不住一把搂住儿子们，在心中无奈的叹息着。

良久，他抬头对夫人吴氏轻声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把这个家上下都照顾得很好。我想与夫人商量，等父亲的丧事过后，不如我们辞官归乡，抚育幼子，安享田园之乐？”吴氏不知丈夫因何突发此想，许是公公突然离世和家门变故，让他心生退意？她心疼的望着让丈夫憔悴的面容，抚摸着他紧皱的眉头，柔声道：“一切但凭夫君作主，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无论居于何处，我都甘之如饴。”说着低头慈爱的望着两个渐渐熟睡的儿子，眼眶发红，陆逊轻握住夫人吴氏的手，看着她眼下的乌青，盛激道：“夫人操劳家事，又要养育幼子，还要担惊受怕。这么大的一家人，你也着实不易，许是很久都不曾好眠了，今晚你且歇着，一切有我，我自当去灵堂守候”。

吴氏夫人担忧道：“夫君，你的身体………”陆逊苦笑了一下道：“无妨，我今儿就是奔波劳累，又淋了冷雨，现在已经好多了，夫人不用为我担心。”说着叫来下人，打上灯笼向灵堂走去。

天地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盏盏惨白的灯笼在时有时无的雨丝中随风晃动，仿佛是一个个的幽灵。府中一切如昔，可一切都不复往日的模样，如一潭死水般让人莫名的恐惧。

到了灵堂，看着那紫柏雕花的棺木；那些随风飘荡的孝幔；那些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低头嚎丧的人们；陆逊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厌倦。这就是自己这位自以为精明的父亲为之奋斗了一生得来的荣宠？成王败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算你权倾天下又如何？就算是位极人臣又怎样？哪怕是贵为九五之尊，也无法逃脱一死，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在灵前跪下，叫了一声父亲，干涸的眼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俯下身子，用额头紧贴着棺材，在心里默默地说道：父亲，请原谅儿子的不孝。此生儿子无法帮您报仇，就让这一切恩怨事非都随风飘散吧。我还要护着这一大家子人的周全，父亲，原谅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恨何人？

李晋之走了过来，伸手扶起陆逊，满面哀戚，小声哽咽道：“表哥，舅舅到底因何骤然离世？你若有不得已的苦衷，尽可告知于我，绝不能让舅舅含恨而逝。”

陆逊抽回手来，复又跪下，仰头直直的望着李晋之，冷冷说道：“多谢成王殿下关爱，父亲年老突发恶疾不治而亡，并无其他隐情。你若念在与他甥舅一场的份上，就莫要再生事端，让他入土为安就好。”说着，又转头向着棺材重重地磕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