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犹在震动之中。
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持弓射杀祝执的少年是何许人,直到此时听闻他拜伏之下的这一声“待罪”之言。
刘岐,那位被放逐南地多年的六皇子……
芮皇后神情怔怔,太子刘承也看向那道跪伏的身影,这就是……离京多年的六弟吗?
风中舞动的火光和余惊未消的气氛,给了在场众人很好的掩饰,谁也辨不出谁的神态有异。
有人不知这位六皇子为何会突然回京,有人已知晓六皇子将要回京的消息、却不知会这么快抵达,也有人掌控着他较为具体的抵京时间、但也绝不曾料到他会以此时这种方式出现在人前——
今夜这场祭祀是前所未有的轰动震撼,而这少年如同神鬼的使者一般及时出现,一箭射杀了那引起了骚乱的“邪祟”……如此巧合神妙,如此难以忽视。
而芮泽听到了一句极其糟糕的低语,那来自一位即将告老还乡、大约已犯了老糊涂的官员:“竟是六皇子?方才那一箭,老夫观之,倒有几分圣上少时的影子……”
鲁侯也在看着那个少年,视线扫过少年方才行走有异的左腿,心中一声叹息,眨眼间,这个孩子竟都长得这么大了。
这也是许多人第一眼生出的想法,包括皇帝。
当初离京时还是个孩子,如今已长成了少年模样。
孩子总会长大,自然也想象过这个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但想象只是想象,真正见了,才能体会到此间究竟缺失了多久的岁月。
这样的缺失感,似一道时间图腾,压印在皇帝心头,提醒着他,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你何罪之有?”皇帝终于开口,道出父子重逢之下的第一句话。
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刘岐依旧伏首,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只听他道:“方才情急之下,儿臣贸然出箭有欠思量,倘若伤及无辜者性命,冲撞祭仪,实无颜面见父皇与先祖!”
皇帝喜怒不明地看着他:“你幼时便自恃弓法娴熟高超,自是不屑顾忌良多。”
这话似有怪责。
面色已恢复冷静端肃的严相国此时走近,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少年,抬手间,禀道:“陛下,祝执已断气伏诛。”
皇帝这才垂眸道:“你是功是过事后再论,先起身吧。”
刘岐拜谢而起,皇帝收回目光之际,掠过他衣袍上几处不明的暗痕。
这时,从祭台上匆匆走下的太常寺卿躬身施礼,洪亮的声音里带一丝颤意:“陛下,巫女花狸降神之下,此时身负重伤,已近昏迷!还请陛下准允臣令人将花狸先行带下去医治!”
皇帝点了头:“速去。”
“诺!”太常寺躬身退去。
而经他这么一喊,在场者皆已知道今晚的大巫乃是由花狸担任,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正是一月前招来太祖降神的那个巫女,但……不是有传言称此人失踪了吗?
此刻能围聚在皇帝身侧的皆是重臣或内侍,多少知晓些消息。
即便全然不知的,也不妨碍此刻惊叹:今日降神者,竟又是那个巫女?
这惊叹很快向后方传递蔓延。
明丹脸色雪白,怎么又是那个花狸……她分明打听过的,说是死了伤了丢了呀!
此刻再回想,竟觉方才那祭台上传下来的声音的确有两分熟悉……先前只因她先入为主,加上声音经过面具遮挡势必有变化,又只顾着震惊于这诸多异象,才未有机会多想……
难道真的是……
明丹抬起头,看向祭台所在,隐约可见许多人围着那唯一的一道朱红,准备要将其扶下去。
那抹朱红顿时变得更加刺眼,明丹后退两步,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却依旧唯恐发生对视,突然就背过身去。
“冯小娘子!”
这道喊声让正处于慌乱中的明丹身形一颤,她转过头去,对上一张满含关切的少年脸庞,正是同在仙台宫中、常对她示好的邱问。
“邪祟已经被诛杀。”邱问安慰她:“不必再害怕了。”
明丹转回头,揪紧了袖中手指。
不,这个与她无关的邪祟是死是活她根本不在意……她害怕的是,或许有更凶猛更可怕的邪祟复生了。
“别再跟着我!”明丹快步走开,只想赶紧避得再远些,才好冷静整理这杂乱心绪。
“少微。”
喊声入耳,明丹眼睛一颤,好似整颗心被猛然拽起,一时没敢有任何动作与应答。
直到冯序走到她面前,担心地看着她:“可是吓着了?”
明丹缓了缓,这才敢试着喊一声:“舅父……”
冯序作为世子,也跟随鲁侯前来参祭,与其他公侯世子们在一处。直到发生混乱,他才奔去鲁侯身侧保护问询,鲁侯自是无恙,催他去看一看自家小辈。
此刻冯序便温声安抚:“不必害怕,乱象已除,自有天子与巫神庇佑。祭礼已结束,你若实在害怕,就先安心回去歇息。待此处事毕,我再使人与你送些安神的汤药过去。”
明丹含泪点头:“多谢舅父。”
这时,一名同伴跑来寻明丹,殷切关怀。
看着二人结伴回去,冯序才转身离开。
祭台上方,半边身体靠在郁司巫身上,即将被人扶下去的少微,声音虚弱地道:“慢一些……”
以为她身上太痛,扶着她的人便小心翼翼地将动作放慢。
这间隙,少微转头,向祭台下方垂视。
罩着黑袍的人经过她目光下,若有所察地慢下脚步。
赤阳抬首,瞳孔中倒映出跳跃的火光,和一张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庞。
面具已摘下,她已不再需要向他掩饰样貌。
她就这样虚弱地垂视过来,嘴角溢着血迹,对视间,却依旧透出属于反抗者的不驯,胜利者的孤傲。
她在看他,光明正大地看清他。
她伤重到需要旁人扶着才能站立,可实际上她得到了真正足以支撑自己的力量,她已不会再像昨日那样轻易倒下了。
她是如何逃脱的,她究竟为什么没死……这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局,他输了。
那双目光被搀扶着一寸寸消失,赤阳雪白的面部肌肤上一点点绽出数片红斑。
顺真见状,立时不安地垂下眼睛。
师父脸上忽现红斑,只会有两种缘故,一是遭日光暴晒,二是心绪遭受剧烈影响。
顺真垂首低声请示:“师父,是否要彻查那些飞禽异样的根由……”
赤阳面无表情地扫过上方的铜火盆:“不必了。”
纵然猜得到,早也烧得不留痕迹了。
况且这根本不重要,祝执咽气前甚至认下了邪祟的身份,而今晚她之所以能完成轰动人心的祭祀,更多的力量本就源于她本身,这世间从不缺少手持秘方可以制造异象的方士,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支撑起这样一场祭祀。
此时她留下的人心共识念力尚未散去,贸然揣测之人,只会折损自身。
这一局已经输了,不能因为不肯服输而输掉更多。
“后续如何料理,仙师可有高见?”皇帝看向祝执尸身所在,询问赤阳的看法。
赤阳敛眸,没有质疑任何人和事,只平静地道:“既为邪祟,理应焚之,以祭天地山川神鬼。”
皇帝认同地点了头。
这场大祭以祝执的尸身被绑上高台石柱焚烧作为收尾。
这团火烧得十分旺盛,仿佛他备在山庄上的火油悉数浇泼于己身。
刘岐注视着那团火光。
今夜这场大火,烧去了一只长在他心间的邪祟。
也烧出了一只真正的朱雀。
灼人火光下,刘岐垂眸,看着自己身前以及衣袖处沾染着的沉暗血迹,这是朱雀在烈火中奋力挣扎涅盘时留下的痕迹。
“朕再问你一次,你是为何事而请罪?”
一个时辰后,刘岐再次跪坐于君父面前,垂眸间视线恰落在衣袍上的血迹处。
皇帝已回到陵舍中,芮皇后因受到惊吓已去歇息,此刻在场的只有太子刘承,相国严勉,以及郭食等内侍。
面对君父这声质问,刘岐未及回答,绣衣卫指挥使贺平春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祝执于三十里外的别庄突发大火,整座庄子皆焚于火中,数十名护卫也悉数葬身,只有医者和婢女及时逃出。”
“既是祝执的护卫,必然都颇有身手,为何还不比医者婢女擅长逃命?”皇帝在问贺平春,目光却在跪着的少年身上。
“观现场痕迹,有过刀刃兵杀,巡逻的禁军与绣衣卫赶到时,手持兵刃者尚未离开,他们已自认乃是六皇子的侍从,因救火误入此地,反遭庄上之人持刃逼杀,唯有出手自保肃清此乱。”贺平春言辞明了:“现已将连同医者在内的一干人等悉数带回。”
随着贺平春的声音停下,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郭食眉头微动,刘承则愕然看向跪着的刘岐。
直到皇帝抬眸开口:“你在赶来皇陵之前,就已经带人杀到了他的庄子上,所以你是为此而请罪。”
刘岐顿首:“父皇明鉴,儿臣起初确实是为了救火,并不知那处是祝执的别庄,只因担心有人蓄意纵火生事,冲撞妨碍长陵大祭。”
皇帝声音哑极:“所以你就去杀人,杀人见血就不是冲撞妨碍大祭了?”
“是他们先动了手。儿臣赶到时,已起血光,他们正在围杀他人。”刘岐道:“儿臣不慎卷入,唯有动手肃清。”
少年的声音没有半点畏惧瑟缩,只有平直的叙述与一股无名的固执。
“好一个唯有动手肃清。”皇帝注视着他,定声问:“朕且问你一句,杀尽他别庄上的人也好,方才射杀他罢,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刘岐抬起头:“回父皇,儿臣有私心。儿臣就是想要杀他。”
刘承只觉听到不可思议的惊天之言,六弟就这样承认了?!——他来长陵之前已经杀了人,身上带着血就敢来见父皇!他不怕父皇吗?不怕死吗!
下一刻,让刘承感到更加可怕的话从刘岐口中道出:“那是因为他在武陵郡时便想要构陷冤杀于我,而他之所以想要杀我,正是因为当年仙台宫之事是他逼得兄长不得不反击,由此才……”
“够了!”皇帝面色忽沉,坐直了身体,沉声打断了少年的话。
才从武陵郡回来,就急着杀人,就急着让他算这笔旧账!
别人提都不敢提的废太子刘固,他依然理所当然地喊出兄长二字!
对上少年微红的眼眶,皇帝怒声道:“这些年来你在信中口口声声让朕彻查旧事,可这一切冤情不过是你的臆想!你毫无证据,却一意孤行,不过是不想承认面对你的母亲你的兄长和舅父乃是乱臣贼子……”
又一字一顿道:“你今日亲手射杀祝执,又杀光了他的人,现下这臆想出的恨意总该平息了吧!”
“儿臣现下却以为他死得太容易了。”刘岐眼底溢出不甘:“他本该受酷刑而死,本该亲口招认自己的罪行,好让父皇知晓真相,而非继续被奸恶之人蒙蔽。”
少年说到最后,声音里不禁带上一丝悲切委屈,那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死去的人。
而郭食留意到,帝王的怒意因为这一丝委屈而有了些微变化。
委屈是一种特定的情绪,通常只在信任之人面前流露,因为信任着对方、更因为想要对方相信自己而委屈。
这个跪在这里流露委屈的孩子,比那个只能写信的孩子更具杀伤力。
真是,不该回来的……
这双过于阴郁也过于漂亮的眼睛,五分像陛下,几分像凌皇后,甚至还有些微神似长平侯……只看着这双眼睛,便有数不尽的爱恨纠葛扑面而来,陛下岂能像对待别的孩子一样对待他?
“朕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不知悔改!”皇帝牵动心绪,剧烈咳了起来。
刘岐见状,立时跪行上前:“父皇……”
“……你果真还将我这个父皇放在眼中吗?”皇帝咳得双眸胀红,声音嘶哑:“今日是你回京第一日,这里是京师长安……不是你凭着臆测便可肆意打杀之处!念你射杀祝执有功,朕姑且饶你一命,退下去自领十棍,若再不肯想明白,即刻滚回你的武陵郡,直到反省清楚为止!”
言毕,再度咳嗽起来。
“六殿下——”一直沉默着的严勉向刘岐微微摇头。
刘岐红着眼睛看向咳嗽不止的父皇,片刻,伏身叩首,道:“儿子不孝,初回京中便惹得父皇动此大怒……思退甘愿领此罚,只望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他起身退出去,脚步微跛的背影脊背却依旧笔直。
皇帝余光扫见这背影,闭了闭眼睛,咬牙切齿地道:“为了让朕息怒才肯领罚,这个独行其是的逆子,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他又何曾思退过半步……”
不多时,早已一身冷汗的刘承告退而出,郭食也退了下去催问汤药。
鲁侯听闻六皇子受罚,匆匆赶来面见皇帝,中途却被由禁军暂时看管着的一名负伤的少年人吸引了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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