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七月十一日。祁连山北麓。
冰冷的雨丝便未曾断绝,淅淅沥沥。
这条在祁连山深处腹地蜿蜒的所谓“秘道”,在不良府西域分衙主管张新民上报安西副都护的奏报中,曾是“不良府健儿披荆斩棘,深入不毛探得之捷径”。
然而,真实如同眼下山道泥泞不堪——它不过是张新民从一个老行商口中,用几壶发酸的廉价烧酒套出的模糊路线。
与其说是秘道,不如说是被遗忘在洪荒岁月里、连野兽都需格外谨慎的模糊踪迹。
然而,就在这七月十一日的瓢泼冷雨中,这条“非路之路”上,正沉默地涌动着一股铁石洪流——整整一万名大唐精锐骑军。
人马皆包裹在冰冷的铁甲与兽皮之下,甲片摩擦发出沉闷的窸窣声,在单调的雨声中汇聚成一片死寂海潮。
沉重的辎重车辆在泥浆中艰难扭动,车轴发出痛苦的呻吟,如同不堪重负老人的骨头摩擦。
这支如同从地狱挣扎而出的沉默长龙,艰难而执着地刺向吐蕃河湟地区的咽喉重镇——青平城!
超出这钢铁洪流足有十余里,一队六十人的铁骑在雨幕中如同幽灵。
他们身着特制的、吸附雨水颜色暗淡沉甸的皮甲,背负着被油毡严密包裹的长弓劲弩。无声无息,却又散发着最纯粹的战意。
他们是裴徽派来支援高仙芝的特战营里面的一支小队,是中郎将苏定方特意留下全程跟随高仙芝,充当着全军最敏感的耳目,也履行着最肮脏血腥的义务。
他们的职责便是无声地清除一切阻挡大军前行的障碍,无论前方是吐蕃的哨骑、不知情的猎户,亦或是意外出现在这条死亡路径上的一切生灵。
由都尉韩三平统领。
“停!”一个低沉、短促却又斩钉截铁的命令猛地从韩三平口中迸出。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右臂高举、五指死死攥紧的拳头。
他身后,数十骑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般同时猛勒缰绳。
战马压抑而低沉的嘶鸣尚未完全出口,便被训练有素的骑手用手掌死死捂住口鼻,只剩下沉闷的呜咽在喉间翻滚。
斥候们的动作快得如同捕食的猞猁,无需言语,便各自迅速俯身滚鞍下马,或是无声伏低,默契地将身体隐入道旁嶙峋冰冷的怪石之后,或是与旁边**的低矮灌木丛融为一体。
刹那间,这片原本充满生息挣扎的山道只剩下淅沥不断的雨声。
弓弦被无声地拉开,充满力量的紧绷声几近于无;淬毒的弩箭被稳定地搭上箭槽,冰冷的金属箭簇在昏暗的天光下幽幽闪烁着寒光,如同毒蛇蓄势待发的毒牙,饥渴地指向雨雾深处。
韩三平纹丝不动,整个人化作一块在冷雨中凝固的石雕。
他的目光穿透前方雨帘织就的帘幕,死死锁住谷口拐角处两块被雨水冲刷得黝黑的大石。
几息之后,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那大石的遮蔽下,小心翼翼地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皮袄厚重破旧,被雨水浸透后颜色深褐,紧贴在身上,沉重地拖拽着他们的步伐。
一个年长些的,满脸皱纹如同祁连山的沟壑,另一个还是个半大小子,脸上挂着被雨水打湿而有些狼狈的笑容。
两人正合力拖拽着一头刚猎获不久的成年岩羊。
那棕灰色的岩羊腹部被简陋的石刃撕开了一道深长的伤口,新鲜温热的血液混着雨水,在泥地上拖曳出一道刺目的淡红印迹。
他们显然沉浸在这难得雨中收获的喜悦中,低声用急促的吐蕃土语交流着,声音被雨声稀释,听不真切内容,但那兴奋与疲惫交织的情绪却穿透雨幕传来。
“啧。”一声压抑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叹,在韩三平身畔响起。
最靠前的一名年轻的特战营斥候——脸上还残留着几丝未褪尽的稚气,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几滴汇入他紧抿的嘴角,咸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他在犹豫,眼中飞速闪过一丝几乎不可辨识的挣扎和不忍。
那张半大小子冻得通红的脸,分明让他想起了自家屋檐底下眼巴巴看着山路的兄弟。
然而,出发前铁血冷酷的军令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的脑髓深处:“秘道之上,非唐军者,不论何人,格杀勿论!军机为重,泄密者斩!”
这两个倒霉的猎户,或许只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才跋涉入这深山,可他们此刻的存在,对整个大军的生死存亡而言,就是最致命也最直接的威胁。
在这冰冷的计算里,没有无辜,只有结果。
这细微的挣扎甚至未能完全形成情绪,便被更加冰冷的东西碾碎了。
韩三平那如同铁石铸就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波动,冰冷的眼神如同雪山顶永冻的寒冰。
他只是缓缓抬起左臂,手掌向下,平平推出——一个简单至极却又带着地狱气息的手势。
“噌!噌!”两声短促微弱的机括震响瞬间撕碎了雨幕单调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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