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暮春的白马寺。空气里混着香火和新鲜漆木的味道,有点呛人,又有点让人心安。工程眼看就要收尾,那些高耸的飞檐画角,在午后的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和紧绷。
狄仁杰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紫袍,站在汉明帝那会儿留下的清凉台旧址上,眯眼望着底下层层叠叠的殿宇。目光最后,落在了寺前那片新拓出来的大广场上。
广场正中央,一个新砌的、巨大的石头基座,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上面本该蹲着当朝女皇陛下亲旨敕造、用来显摆佛门兴盛和大周威风的接引佛像。佛像的身子倒是铸好了,金铜混铸,太阳一照,沉甸甸地反着光,瞅着就唬人。
可那本该安放着佛首的脖子往上,空了。
光秃秃的,啥也没剩。
佛首,没了。不翼而飞。
“恩师。”李元芳那低沉压着火的嗓音响在旁边。他一身千牛卫的打扮,手死死按着佩刀,身子绷得像根马上要射出去的箭,眼神刀子似的刮过四周每一个犄角旮旯。“监门卫把里外都围死了,工匠杂役全扣在旁边院子里,一只苍蝇都没飞出去。”
狄仁杰轻轻点了下头,脸上没啥表情,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转了一下。他慢悠悠走下高台,靴子底敲在新铺的白石板上,咯噔咯噔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地界,显得特别刺耳。越靠近那没脑袋的大佛,越觉得这事儿邪门——得多大的能耐,才能一晚上悄没声息地把那重得吓人、高得离谱的佛头给弄没了?
禁军统领武攸止正抱着胳膊,按着剑,杵在基座底下,一身铁甲锃亮,脸却黑得跟锅底似的。瞧见狄仁杰过来,他硬邦邦一拱手:“狄公。末将把方圆一里地都犁了一遍,屁的车辙印、重物拖痕都没找见。那佛头…”他嗓门噎了一下,抬眼瞅了瞅那空荡荡的脖子根,喉结滚动,“…真他娘像是凭空没了!这…这压根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别是…老天爷发火了吧?”
最后那句,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块冰坨子砸进在场几个官员的心窝子里,空气一下子冻住了。
狄仁杰没接这话茬,只淡淡说:“有劳武将军。是人是鬼,总得查过再说。”他绕过武攸止,凑近了那大佛身子,仔细打量。仰头看,那断口处咧着嘴,破破烂烂,明显是让一股子蛮力硬生生给破坏的,残留的铜茬子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
李元芳寸步不离地跟着,眼珠子像猎鹰似的,不放过地面、砖缝任何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几个狄仁杰从大理寺带来的老手底下人,也闷不吭声地开始拿尺子量、拿本子记,弯腰撅屁股地找可能掉下的渣渣。
时间一点点耗过去,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白马寺的钟今儿个哑巴了,只有风吹过广场,带起一股子说不清的凉气。
突然,一个小吏“咦?”了一声,从佛身基座一道不起眼的石头缝里,捏出一小撮灰白的粉末,放鼻子底下闻了闻,脸唰就变了,赶紧捧过来:“大人,您瞅这…”
狄仁杰指尖撵了点粉末,搓了搓,又凑鼻子前嗅了下,眉头慢慢拧成了疙瘩:“石灰?这地方哪来的石灰?”
还没等琢磨明白,另一边又一个吏员喊了声,从一簇刚移过来没几天的牡丹花根底下,扒拉出几小段黑乎乎、硬邦邦、手指头粗细的玩意儿,看着像木头,又不像。
疑问刚冒头,还没理出线脑,寺外头猛地炸起一串急促马蹄声,跟着一个尖嗓子扯着喊:“圣——旨——到——!”
一个穿着绯红袍子的太监,脚步带风地冲进来,脸白得没一点血色,唰啦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声音又尖又急,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人脸上:
“敕曰:白马寺接引佛首失窃,骇人听闻,亵渎神明,动摇国本!着狄仁杰限三日查明真相,擒获妖贼,追还佛首。若逾期不获,严惩不贷!钦此——!”
话短,劲儿足,字字都带着血腥味。宣旨太监把圣旨塞狄仁杰手里,深深剜了他一眼,压低嗓门:“狄公,陛下这回可是真火了…您,自个儿掂量着办。”说完,扭头就走。
压力像座山,轰隆一下就压了下来。武攸止那帮人的眼神,全都钉在了狄仁杰身上。
狄仁杰脸上静悄悄的,躬身接过旨:“臣,遵旨。”他直起腰,对武攸止说:“武将军,寺里的人,还得看严实了。没我的话,谁都不准问,更不准放。”
“末将明白!”
“元芳,”狄仁杰转向身边,“跟我去会会那帮工匠。”
偏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几百号工匠役夫让兵士们拿刀围着,一个个脸上又是害怕又是懵,嘀嘀咕咕的声音跟蚊子哼似的。见狄仁杰进来,唰一下,全哑巴了。
狄仁杰慢悠悠走在人堆里,眼神平和,挨个扫过那些沾着灰、带着倦、写满惶恐的脸,偶尔停下,温和地问两句昨晚上听见啥动静没、见着啥怪事没。回答都差不多,多半都说睡死了啥也不知道,少数几个守夜的也因为活儿快干完了、守备又严实,偷偷懒,没留意有啥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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