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上元夜,不是泼墨的雨幕,而是泼天的灯海。
朱雀大街,这条帝国的脊梁,此刻流淌着一条熔金的河。千树万灯,自宫阙之巅,沿着飞檐斗拱,倾泻而下,直至坊市闾阎。巨大的灯轮高逾十丈,旋舞于承天门前,仿佛神人自九天摘下的日轮碎片,将宫墙映照得如同白昼琉璃。坊墙之内,各家各户门前悬起的彩灯争奇斗艳:走马宫灯转出才子佳人、沙场铁骑;绢纱美人灯顾盼生姿;精巧的鱼龙灯、莲花灯、蟾宫灯……如星落凡尘,将长安的夜,煮沸成一锅滚烫的、光怪陆离的甜粥。
人潮汹涌,摩肩接踵。仕女们环佩叮当,高髻上簪着颤巍巍的闹蛾儿、雪柳儿,罗衫轻薄,暗香浮动。少年郎锦衣华服,意气风发。胡商牵着骆驼,载着异域的香料和奇珍,在灯影人潮中艰难穿行,碧眼映着灯火,满是惊叹。孩童骑在父兄肩头,举着小小的竹骨纸灯,笑声清脆,追逐着那流动的光影。空气里混杂着蒸饼的麦香、胡麻油的焦香、糖人儿的甜腻,以及无处不在的、燃烧灯油烛蜡散发的独特暖香。
喧嚣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们仰望,赞叹,嬉笑,将这上元夜的繁华,当作理所当然的恩赐。
“砰!”
一声沉闷的炸响,突兀地撕裂了这层喧闹的锦绣,来自邻近西市的延康坊深处。并非烟花升空那般的清脆,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内部被狠狠撕裂,闷钝而沉重。
紧接着,一点刺目的猩红,在延康坊那片相对昏暗的屋宇轮廓中猛地跳起!它贪婪地舔舐着黑暗,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蔓延,须臾间便化作一条狰狞扭动的赤色巨蟒,凶狠地缠绕上一座独立小院的轮廓。浓黑的烟柱,裹挟着火星,如同地狱伸出的魔爪,粗暴地捅破了长安城精心编织的灯海夜幕。
“走水啦——延康坊!鲁氏灯笼作坊走水啦——!”
凄厉的喊叫,带着燎原的恐慌,瞬间点燃了朱雀大街上的欢乐人群。惊惶的浪潮汹涌而起,推挤、哭喊、奔逃……方才的仙境骤然碎裂,只余下满地狼藉的彩灯残骸,在混乱的脚步下噼啪作响。
***
长安令狄仁杰,并未在灯市流连。他那间位于县廨后院的公事房,窗户大开,清冷的夜风灌入,吹得案头几卷摊开的旧牍哗哗作响。窗外远处传来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纱。狄仁杰身着常服,坐在灯下,指间拈着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正对着灯焰仔细审视铜钱上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锉痕。灯光映着他清癯而沉静的面容,眉头微锁,仿佛周遭的狂欢与他全然无关。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后院的宁静。狄仁杰指间的铜钱无声地滑落袖中。
“大人!” 元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气息微促,脸上惯常的沉毅被一种事态紧急的凝重取代,“延康坊,鲁氏灯笼作坊大火!火势凶猛,恐已酿成惨祸!”
狄仁杰霍然起身,眼中再无半分闲适,只剩锐利的明光:“鲁昌?” 这个名字,在长安的手艺人圈子里,尤其是在灯彩一行,分量不轻。
“正是!” 元芳侧身让开道路,“火头刚起不久,但……恐怕凶多吉少。”
“走!”狄仁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青色外氅,语如断金。无需多言,元芳已抢步在前引路。两人步履如风,穿过县廨肃穆的回廊,外间惊惶的呼喊与远处沉闷的爆裂声愈发清晰刺耳。狄仁杰翻身上马,元芳紧随其后,两骑如离弦之箭,冲破县廨前残留的、不知所措的节庆氛围,向那冲天火光疾驰而去。
延康坊内,火场已被京兆府的衙役和自发赶来的坊丁用粗大的绳索草草围住。人群被驱赶到外围,惊恐地议论着,伸长脖子向里张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气味,混合着灯油燃烧后的刺鼻油烟。热浪一**涌来,烤得人面皮发紧。
作坊的主体结构已烧得面目全非,几根巨大的焦黑梁柱歪斜着指向浓烟滚滚的天空,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不时有燃烧的碎屑带着火星从高处坠落。火场中心,仍有余烬在顽固地吐着火舌,舔舐着一切尚未化为灰烬的残骸。衙役们吆喝着,将一桶桶冰冷的井水奋力泼向残余的火焰,发出嗤嗤的怪响,蒸腾起大团大团呛人的白汽。
“狄大人!”京兆府的仵作孙亮,一个干瘦精明的中年人,正蹲在火场边缘一处相对完整的角落,见狄仁杰下马,立刻迎了上来。他脸上沾着黑灰,神情凝重异常,刻意压低了声音,“鲁昌……就在里面,烧得不成形了。但……有点怪事。”
狄仁杰目光如电,扫过这狼藉的废墟:“说。”
孙亮引着狄仁杰和元芳,绕过几堆仍在冒烟的焦木瓦砾,来到一处靠墙的位置。这里相对开阔,地面被水浸得泥泞不堪,几口平日用来浸竹篾、染绢纱的大水缸歪倒在地,缸体熏得漆黑。其中一口碎裂的水缸旁,蜷缩着一具焦炭般的人形。衣物早已与皮肉一同化为乌有,只能从扭曲的姿势和旁边散落的几件尚未完全烧毁的铁质工具,勉强辨认出这就是此间主人,名匠鲁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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