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夏夜,闷热得如同捂在蒸笼里。天幕是凝滞的深靛蓝,不见一丝风,白日里喧嚣的蝉鸣也歇了,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沉沉压在鳞次栉比的坊市屋脊之上。皇城巍峨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森严凝重。
狄仁杰并未在府衙值宿。他着一身半旧的深青色圆领便袍,只带着李元芳一人,缓步走在西市边缘略显空旷的街道上。白日里万商云集的喧腾已褪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碎屑和若有若无的、各种货物混杂的气味。他此行并非刻意巡查,只是心头连日来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闷,似有阴云盘踞不散,便想借着这夜气走走,梳理思绪。
“大人,这暑气逼人,怕是夜半也难消解。”李元芳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两侧幽暗的坊墙和紧闭的铺面,声音压得低低的。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处一队匆匆而过的金吾卫火把光晕上,那光影在寂静的街巷中摇曳,拉长了巡逻兵士的影子,显得格外匆忙。“是啊,元芳。这长安城,看似太平无事,可人心深处,未必如这天气一般燥热得明白。”他语气沉缓,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穿透力,“越是平静的水面,底下潜藏的暗流,往往越是凶险难测。”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便撕破了沉闷的寂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惶急的恐慌,直直朝着他们奔来。李元芳眼神一凛,身形微动,已不着痕迹地护在狄仁杰身前。
奔来的是三个人。当先一个老者,穿着体面的管家服饰,此刻却跑得冠歪发散,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仆役,亦是满面惊惶。
“阁老!狄阁老!”那老管家远远望见狄仁杰的身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嘶声力竭地喊了起来,声音在空寂的街上显得异常尖利,“阁老救命!我家……我家老爷……不好了!”
狄仁杰停下脚步,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却锐利地落在老管家身上:“莫慌!你是哪家府上?你家老爷出了何事?”
“阁老!”老管家冲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小人是御史中丞崔涣崔大人府上的管家崔福!我家老爷他……他方才在书房赏画,不知怎的,突然就……就倒下了!怎么唤都唤不醒!就跟……就跟前些日子工部张侍郎、太常寺王少卿的情形……一模一样啊!”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
张蕴!王琎!崔涣!
这三个名字如同三道无声的惊雷,接连在狄仁杰脑海中炸响。工部侍郎张蕴,七日前被发现昏睡于书斋;太常寺少卿王琎,三日前亦是在家中书房陷入同样的沉眠。两案悬而未决,疑云重重,已搅得朝堂上下人心浮动。如今,竟连以刚正敢言着称的御史中丞崔涣也遭此厄运!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夏夜的闷热,直抵狄仁杰心底。这绝非巧合!一个清晰而恐怖的轮廓在他思维中骤然浮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针对朝廷重臣的连环袭击!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速去崔府!另,即刻派人知会大理寺卿曾泰,命他封锁三位大人府邸,详查所有进出人等!调京兆府仵作,火速前往崔府待命!”
“是!”李元芳抱拳应诺,动作迅疾如电。他一把搀起几乎瘫软的崔府管家,另一手已摸出随身令牌,指派随后赶到的两名金吾卫兵士分头传令。整个西市边缘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一种无形的紧张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去。
狄仁杰不再多言,撩起袍角,迈开大步,朝着崔府方向疾行而去。深青色的衣袍融入夜色,步伐沉稳而迅疾。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眸深处,凝重如铁,已燃起猎手锁定目标时的冷冽光芒。这沉寂长安的闷热夜幕下,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网,正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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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中丞崔涣的府邸,此刻灯火通明,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仆役们噤若寒蝉,垂首肃立在廊下庭院,大气不敢出,唯有主院书房方向隐隐传来女眷压抑的啜泣声,更添几分不祥。
狄仁杰在李元芳的护卫下,步履生风地穿过重重庭院,径直踏入书房。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墨香与奇异甜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眉头骤然锁紧。书房内陈设雅致,书卷盈架,但此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书案之后。
崔涣,这位素以铁骨铮铮闻名的御史台长官,此刻歪斜地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头颅无力地后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圆睁,瞳孔却涣散无光,直勾勾地望着藻井深处描金的繁复纹样,仿佛凝固在某种极度的惊骇之中。他的嘴角微微下垂,松弛得如同熟睡,可那僵硬的姿态和了无生气的眼神,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脸孔呈现出一种失血的蜡黄,在烛火摇曳下,竟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灰败光泽。
狄仁杰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探针般扫过崔涣的面容、颈项、四肢。没有外伤,没有挣扎的痕迹,衣袍整齐,连袖口都一丝不苟。这诡异的“熟睡”姿态,与之前张蕴、王琎的情况如出一辙,简直是被同一个无形的模子刻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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