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向来是两幅面孔。朱雀大街的灯火煌煌如昼,映照着簪缨贵胄的香车宝马,也映照着平康坊深处更为浓腻的艳光。凝香阁,这座平康坊北曲声名最炽的销金窟,此刻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忙乱。丝竹早已喑哑,娇笑声被压抑的啜泣取代,空气中那股常年不散的甜腻脂粉香里,混入了一丝令人心悸的腥甜。
死者躺在锦被凌乱的牙床上,身着簇新的进士襕衫,头戴象征新贵的乌纱。这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日,却成了他命绝温柔乡的终点。他的脸庞异常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尽的少年稚气,此刻却扭曲着,凝固成一种极度痛苦的狰狞。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皮肤——从脖颈到裸露的手腕,甚至隐隐透过微敞的衣襟,都涂抹着一层异常浓艳、近乎妖异的胭脂红晕。那颜色极深,极艳,像是凝固的、带着体温的血,散发着浓郁的“玉楼春”香气,几乎要压过那丝血腥味。
狄仁杰踏进这间暖阁时,目光如古井寒潭,瞬间滤过周遭的惶惶人影与浮华陈设,精准地落在牙床之上。大理寺丞曾泰紧随其后,面色凝重,额头渗着细汗。几个凝香阁的管事和龟奴跪在角落,抖如筛糠。阁中头牌姑娘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被搀扶到外间。
“阁老,”曾泰声音发紧,“死者乃今科进士,张明远。昨夜高中后,同窗相贺,被邀至此…今早发现时,已…已这般模样。鸨母说,昨夜服侍他的姑娘叫翠云,此刻已吓得失魂,语无伦次。”
狄仁杰微微颔首,步履沉稳地走到床边。他没有立刻触碰尸体,而是俯身,目光如最精密的尺,一寸寸丈量着年轻进士扭曲的面容,最终聚焦于那僵硬的脖颈。死者双手呈一种痉挛的姿态,紧紧抓扣在喉间,指甲深陷皮肉,留下数道紫黑色的淤痕和细微的破口。他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掰开一只紧握成爪的手。借着窗外透入的、被重重纱幔过滤得朦胧的光线,狄仁杰锐利的目光捕捉到死者指甲缝隙深处,几点微不可察的、近乎透明的淡黄色碎屑。
“曾泰,取银针,小刀,再寻一盆清水,一盏灯烛。”狄仁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曾泰应声而去,片刻便捧来所需之物。狄仁杰接过那根细长的银簪,轻轻探入死者咽喉附近的胭脂之下。银簪抽出时,尖端赫然蒙上一层黯淡的灰黑色。
“毒。”曾泰倒吸一口凉气。
狄仁杰未置一词,用小刀极其谨慎地刮取死者指甲缝中那点淡黄碎屑,置于一张素白宣纸上。接着,他拿起旁边妆台上一个打开的、同样散发着“玉楼春”浓香的精致胭脂瓷盒。盒内膏体鲜红欲滴。他同样用小刀刮下一点表层膏体,置于另一处。
他点燃了带来的小蜡烛,将那点取自指甲缝的淡黄碎屑,小心翼翼地凑近烛火上方炙烤。碎屑遇热,并未立刻燃烧,而是迅速软化、融解,化作一滴极小的、几乎透明的油珠,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气味瞬间逸散开来,如同某种**的油脂,令人作呕。狄仁杰眉头骤然锁紧,眼中寒光一闪。
“阁老,这是?”曾泰掩住口鼻,惊疑不定。
“蜡。”狄仁杰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金属般的冷冽,“一种特制的蜡。混了东西。”他又将烛火移向宣纸上那点取自胭脂盒的膏体。膏体在火苗舔舐下滋滋作响,迅速焦黑碳化,散发出浓烈的、纯粹的“玉楼春”花香,并无异样。
“毒不在胭脂膏体之内。”狄仁杰吹熄烛火,室内重归昏暗,只余他低沉的话语,“而在其外。这蜡屑…是封存之物。”他转向曾泰,目光如电,“速查此‘玉楼春’胭脂,长安城内,何处所售?何人制作?尤其是这位张进士,他这盒胭脂,从何而来?”
曾泰肃然领命:“下官明白!这‘玉楼春’名贵非常,非寻常市肆可购,必出自那几家老号。下官立刻去查!”
“且慢,”狄仁杰叫住他,“去查时,务必隐秘。此物牵连甚广,恐有凶险。另,询问鸨母翠云,昨夜张明远可曾离开过此房?可有人送过东西进来?尤其是一个新胭脂盒。”
曾泰重重一点头,疾步离去。狄仁杰独自立于牙床前,目光再次落回那满身妖艳胭脂的尸体上。窗外,平康坊的喧嚣隐隐传来,与室内的死寂形成诡谲的对比。那浓得化不开的“玉楼春”香气,此刻闻来,只觉腥甜刺鼻,如同无声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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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的源头,指向西市深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脂香弄。巷子狭窄幽深,两侧皆是些前店后坊的胭脂水粉铺子,空气里常年浮动着各种花粉、油脂混合的复杂气味。狄仁杰一身便服,只带了曾泰,缓步走在青石板路上。他看似随意浏览着两旁店铺悬挂的招牌幌子,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行人,每一个角落。
“阁老,”曾泰低声道,“问过凝香阁的翠云,张明远昨夜醉酒,确实未曾离开。他随身带着个小锦囊,说是要给相好的姑娘一个惊喜,里面装的正是那盒‘玉楼春’。翠云服侍他时,他自己亲手拿出,抹了…抹了满身,说是要讨个‘红运当头’的彩头…后来便歇下了,谁知…”曾泰语气沉重,“鸨母也说,昨夜并无人再送东西进那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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