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揉碎了。
雨水裹挟着初春的寒意,砸在万年县衙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促地叩击着门板。檐下悬着的灯笼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昏黄的光晕在湿滑的石板地上投下凌乱跳跃的影子,忽明忽暗,映照着衙役们一张张疲惫而惊惶的脸。
后堂临时充作殓房的厢房里,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混合着浓重的水汽、草药味,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令人不安的甜腥。狄仁杰端立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前,腰背挺直如松,深青色的官袍下摆已被地上的积水浸湿了一圈深色。他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目光沉静如水,专注地落在台子上那具僵硬的躯体上——那是工部员外郎王孝杰。
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中挣扎,光影在王孝杰那张因极度惊怖而扭曲的脸上疯狂地跳动。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深处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与难以置信,嘴巴大张,仿佛仍在无声地嘶喊。致命伤清晰可见,在咽喉处,一道深且窄的创口,精准地割断了血脉。然而,真正让这简陋殓房气氛阴冷如冰窖的,却是死者胸前那一片狼藉的焦黑。皮肉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炭化收缩,边缘翻卷焦枯,与周遭完好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没有火焰蔓延的痕迹,没有助燃物的气味,只有这突兀而狰狞的灼伤,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烙印。
“第三人了。”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浓重的忧虑。狄仁杰的得力助手,李元芳,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侧。元芳的目光同样锐利地扫过尸体,眉头紧锁,年轻的脸上是罕见的凝重。“王大人、刘主事、赵校尉……同样的手法,同样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某种蛰伏的黑暗,“……邪门。”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指尖极其稳定,戴着薄薄的羊肠手套,小心地拨开死者胸前焦糊的衣料碎片,仔细探查那片可怖的灼痕。触感怪异,坚硬而干燥。接着,他轻轻抬起死者紧握成拳的右手。手指僵硬如铁,指甲缝里,几缕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丝状物被小心地剔出。在摇曳的烛光下,那细丝闪烁着一种微弱却独特的、属于金属的光泽——金箔?狄仁杰的眼神倏然一凝。他将那点微末之物置于掌心,凑近烛火细看,指尖捻动,感受着那细微的韧性与分量,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元芳,” 狄仁杰的声音沉缓而清晰,打破了殓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前两位大人殒命之处,可曾遗留何物?”
“有,大人。”元芳立刻应道,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动作利落地解开。油布层层展开,露出里面两块大小不一的、带着铜绿锈蚀的金属碎片。碎片边缘锐利,显然是被大力击碎的。他将碎片小心地递到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接过,入手冰凉沉重。他将其中较大的一块翻转到背面。尽管历经沧桑,布满绿锈,但在烛光的映照下,那古老而清晰的篆体阳文铭刻依旧顽强地显现出来:“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指腹缓缓摩挲过那冰冷的铜锈与凸起的铭文,感受着其下蕴含的磅礴古意与此刻散发出的不祥气息。“汉代日光镜。”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雨幕,“‘见日之光’,驱散黑暗,昭示光明……可如今,它却成了索命符箓,随死亡而至,伴诅咒而生。”
元芳看着那铭文,又看看王孝杰胸前那诡异的焦痕,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大人,这……这莫非真是诅咒?那些市井传言……”
“诅咒?”狄仁杰嘴角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笑意,而是洞察幽微的锐利锋芒。“世间人心,远比鬼神可怖。”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掌中那两片冰冷的铜镜残片上,它们静卧着,仿佛沉睡了千年,只为在今夜醒来,带来死亡与谜题。“元芳,取物证盒来,将此镜片,连同王大人指甲缝中所获之物,一并妥善收存。”
“是!”元芳立刻取来一个坚固的桐木小盒,内衬软缎。狄仁杰小心翼翼地将那两片铜镜碎片和指甲缝中剔出的金箔丝一同放入,合上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另有一事,”狄仁杰将物证盒递给元芳,动作沉稳,“你速去查访吏部侍郎张柬之张大人府上所用器物,特别是文房之物。留意其中是否有……金箔装饰的镇纸一类。务必谨慎,莫要惊动。”
元芳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领会了狄仁杰所指正是那死者指甲缝中残留的线索。他用力一点头,身形一晃,便如融入雨夜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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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稍歇,夜色却愈发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汁。长安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湿漉漉的黑暗中喘息。亥时初刻,一乘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积水未退的坊间石板路,停在了一座高门大宅的侧门旁。门楣上,“张府”二字在门檐下灯笼微弱的光晕里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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