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声,低沉地穿透了洛阳城上元夜残余的喧嚣,像疲惫的叹息,渗入湿冷的浓雾。灯笼的光芒,此刻已显得力竭而昏黄,被雾气吞噬大半,只在狄仁杰脚下勉强晕开一小圈惨淡的光晕。他提灯缓行,巡行至洛水河畔,浑浊的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涌动,倒映着岸边几点寥落的灯火,如同鬼魅的眼睛。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沉沉浮浮,轮廓模糊。灯笼的光谨慎地探过去——一件华贵的锦袍缠裹着肿胀的躯体,脸孔已被泡得浮肿发白,但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折射出温润的死亡光泽。这是今夜第三具了,身份显赫的浮尸。
“大人,”李元芳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水汽和寒意,“和前两具一样,身上财物俱在,无外伤痕迹。像是……失足落水。”他高大的身影在雾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刀,反复审视着那具随波微微晃动的尸体。水流带着它轻轻撞向岸边石基,发出沉闷的“噗”声。他缓缓蹲下,灯笼几乎贴到水面,浑浊的河水映着他凝重的面容。忽然,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尸体右手腕部上方,那里缠绕着一根细细的、几乎与皮肉颜色融为一体的深褐色痕迹,像是被极细的绳索用力勒过,又经水浸泡后留下的淤痕,极淡,却绝非自然形成。这绝非寻常落水所能解释。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在寒雾中异常清晰,“你看这腕痕。”
李元芳立刻凑近,仔细辨认,浓眉也拧了起来:“确实有勒痕!大人,这……”
“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狄仁杰站起身,灯笼的光在他眼中跳跃,“三具浮尸,皆富贵中人,皆无外伤劫财,却都隐有束缚之迹……”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河畔的死寂。
几名身着皂衣的不良人气喘吁吁奔至近前,为首者面色煞白,声音因惊惧而劈裂:“狄……狄大人!不好了!铜雀阁……周……周万山老爷一家……飞……飞升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全……全不见了!”
“飞升?”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那点昏黄的灯火似乎也骤然炽亮了一瞬。他猛地转向铜雀阁的方向,那座矗立在洛水之滨、平日里灯火辉煌的庞大建筑,此刻只剩下一个模糊而沉默的巨影,沉沉压在浓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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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阁内,灯火通明得近乎惨烈,巨大的牛油蜡烛噼啪作响,将满堂锦绣照耀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脸上的惊惶与死寂。百余名宾客,方才还沉浸在上元佳节的奢华盛宴与首富周万山的慷慨招待中,此刻却像一群被冻僵的鸟雀,僵立在原地,眼神空洞,彼此交换着无声的恐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刺鼻的甜香,混杂着残羹冷炙、泼洒的酒液,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源自人心深处的恐慌气息。
阁楼中央,一座巨大的、绘着云山雾海仙人驾鹤的紫檀木屏风,如同一个突兀而诡异的舞台背景,孤零零地矗立着。屏风前,七张紫檀木圈椅歪斜地摆放着,桌案上,金杯玉盏犹在,琥珀色的美酒尚未饮尽,精致的点心也只缺了一角,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席,顷刻即回。
“狄公!”一个身着绯红官袍、须发皆白的老者踉跄着扑过来,正是礼部侍郎崔浩,他平日里的稳重荡然无存,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空荡荡的圈椅,“就在此处!就在此处啊!周万山携夫人、长子夫妇、幼子、两位侄儿……七人,方才……方才还安坐于此!老朽……老朽就坐在这边,看得真切!”
狄仁杰步履沉稳,靴底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叩击声,在这死寂的大厅里异常清晰。他径直走向那七张空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桌面——杯盘整齐,毫无挣扎打斗的痕迹。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扇巨大的屏风上。屏风底部,靠近地面处,有一道极新的、约莫半寸宽的缝隙,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他蹲下身,伸出两指,探入缝隙边缘,轻轻一捻,指腹上沾染了一层极其细微、闪着金属冷光的粉末。
“狄大人!”一个穿着锦缎小袄、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小脸吓得惨白,大眼睛里全是泪水,他扑到狄仁杰腿边,指着屏风上方绘着的飞升仙人,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孩童特有的笃定,“我看见了!三叔、三婶……他们被画上的神仙姐姐牵着手,就从那屏风顶上……飞……飞走了!屋顶开了好大的洞,有光!神仙姐姐还对我笑了一下!”他描述的“神仙姐姐”,眉间一点朱砂,衣袂飘飘,正是屏风画中那位引路飞升的仙女形象。
“屋顶开洞?”狄仁杰猛地抬头。铜雀阁的藻井穹顶极高,由无数精巧的斗拱和彩绘构成,繁复华丽。他的目光锐利地一寸寸扫过,最终定格在穹顶正中心——那里悬挂着一只巨大的青铜雀鸟,振翅欲飞,姿态灵动。然而,就在那雀鸟微微张开的尖喙中,赫然垂下一小段殷红如血的丝绳!那红绳在烛光下鲜艳得刺眼,末端似乎还沾着一点深色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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