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洛阳,本该暖风熏人,花香盈路,此刻却笼罩在一层莫名的肃杀寒意里。天际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巍峨宫阙的飞檐翘角,也沉沉压在人心之上。
狄仁杰立在紫微宫后苑那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前,花房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腐叶与浓烈花香的浊闷气息,丝丝缕缕从门缝里顽强地钻出,扑面而来。这气息里,还掺杂着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心神不宁的腥甜——那是早已凝固的血。
门轴发出艰涩喑哑的“吱嘎”声,缓缓洞开。门内景象,宛如一幅被狂魔撕碎的春日工笔。
百宝架倾颓,名贵的钧窑、越窑花盆碎裂满地,黑褐的泥土与残破的根须狼藉相混。无数盛放的牡丹名品,魏紫、姚黄、赵粉、二乔……此刻尽成断肢残骸。娇嫩的花瓣被粗暴地踩踏碾压,汁液混着泥污,涂抹在地上、破碎的陶片上,如同泼洒开的绝望胭脂。几株侥幸尚存、姿态扭曲的花枝上,挂着零星几片花瓣,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瑟瑟发抖,徒留一丝凄艳。
花房深处,一座巨大的汉白玉花台旁,横陈着一具尸体。
那是花匠陈松。他仰面躺着,双目圆睁,眼珠浑浊地瞪着穹顶的琉璃明瓦,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来自九幽的恐怖景象。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极度的惊骇、茫然,还有一丝诡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嘴角残留着干涸的白沫。他的双手,那双侍弄了半辈子牡丹、本该布满老茧却依旧灵巧的手,此刻却皮开肉绽,指甲外翻,满是泥土和干涸的血痂,显然在死前经历了疯狂的挖掘或挣扎。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口,一个被利器反复刺戳形成的、血肉模糊的深洞,早已不再流血,只余一片暗红发黑的狼藉。凶器——一把沾满血污的修枝花剪,就丢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大人。”一个清朗却带着凝重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青年裴照快步走近,他身着万年县尉的青色公服,面容俊秀,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眉头紧锁。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抬起陈松一只冰冷僵硬的手,凑近细看其指甲缝隙。“您看这里。”
狄仁杰俯身,浑浊的老眼骤然凝聚起精光。在那嵌满黑泥的指甲深处,赫然粘着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黯淡金芒的粉末。它们细若微尘,混杂在污垢中,若非刻意搜寻,极易忽略。
“金粉?”狄仁杰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触摸那无形的线索。他目光如探针般扫过尸体,最终停留在陈松微微张开的嘴唇上,眉头锁得更紧。
裴照起身,环视这片花之屠场,难掩痛惜:“天后最钟爱的‘青龙卧墨池’……听说陈松呕心沥血培育多年,眼看就要在此次花会一鸣惊人,竟也……”他的目光落在花台角落,那里有几株被连根拔起、踩踏得不成形状的牡丹残骸,深紫近墨的花瓣零落如泥,依稀能辨其名品风骨。“他为何要如此?自毁心血,再自戕?”
“自戕?”狄仁杰的语调沉缓,带着洞悉世情的穿透力。他踱步到尸体旁,伸出两指,轻轻按了按陈松胸口那可怕的创口边缘,又仔细看了看其双手的伤痕,最后,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把丢弃的花剪。“创口边缘皮肉外翻,深浅不一,方向杂乱,绝非一次刺入所能形成。更似……濒死前的疯狂发泄,或某种仪式性的反复戳刺。”他顿了顿,指向陈松翻卷破损的指甲,“再看这双手,指甲缝隙里的泥土深入甲床,指端有大量新鲜的擦伤和裂口,指骨关节亦有多处细微挫伤。他死前,必然经历过长时间的、激烈的徒手挖掘或抓挠硬物。”
狄仁杰的目光最终落回那把染血的花剪上,刀刃处除了暗红的血污,还沾着些微新鲜的木屑和绿色植物汁液。“此剪刃口磨损严重,且沾染之物,与这花台汉白玉上的新鲜刮痕、以及旁边被砍断的花枝断口吻合。他确曾疯狂毁花。但……”他微微摇头,声音低沉下去,“致命伤在胸前。若自戕,何须如此反复?又何以解释这双手的伤痕?更可疑者,他嘴角的白沫,非寻常自尽之状。此案,绝非自戕如此简单。”
他俯身,凑近陈松微张的口唇,鼻翼轻轻翕动。那股花房固有的浓烈香气中,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掩盖的奇异甜腻气味,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腔。这气味……绝非花香!
“裴照,”狄仁杰直起身,眼中精光闪烁,“速查陈松近日行踪,接触何人,尤其留意其饮食、药物来源。还有……”他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仔细筛验此间所有土壤、残花碎叶,特别是那些被连根拔起、破坏最烈的植株根部四周。毒,或非自口入。”
裴照神色一凛,抱拳领命:“是!”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投向陈松指甲缝中那几点微弱的金芒,如同在浓雾中窥见的第一缕微光。“金粉……”他低语,苍老的手指在袖中捻动得更快了。
***
三日后。酉时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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