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校园像一块吸饱了水、皱巴巴的海绵,连空气都是沉甸甸的,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消毒水混合的、近乎腐朽的潮湿气味。花坛边浑浊的积水退去,只留下黄褐色的淤泥和冲刷出来的碎垃圾,紧紧粘附在每级台阶、每块地砖的缝隙里。那株承载过一艘命运小船的矮石榴树,虬曲的枯枝上水痕斑驳,残留着被洪水浸泡后特有的黯淡光泽。
教室里更是一片狼藉的泥泞。低洼处的地面湿滑不堪,混合着无数被踩烂的落叶和湿漉漉的黑色泥脚印,黏在地砖上,踩上去滑腻而冰冷。几个值日生正费力地挥舞着拖把,但污秽只是从一处被推搡到另一处,湿拖把布甩出的泥点溅在桌腿上,徒增忙乱。
楚乔阳在这样混乱的背景中走进教室时,沐诗婷正弯着腰,用几张旧报纸用力擦拭桌椅腿上的泥印。她的背影挺直,动作有些僵硬。走近了,才看清她右手靠近手腕的内侧,有一小片刺眼的擦伤破口,微微肿着,边缘渗着点透明的组织液,像白玉瓶子上碎裂的冰裂纹。
楚乔阳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凝在那处伤口上。那伤口的细节在他眼里过分清晰——是昨天攀住石榴树用力拉扯时留下的痕迹,粗糙树皮的剐蹭,或许还有积水浸泡导致的轻微感染。他自己撑着桌子坐下的瞬间,裤腿拉扯带动膝盖,传来一阵清晰的钝痛。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同样青紫一片。湿透、拉扯、摔倒、冰冷的污水,那混乱里的一切代价正在缓慢显现。他沉默地把书包塞进桌肚,发出一声闷响。书包湿了大半,书脊上的墨迹有些模糊。
早自习的铃声像一条生锈的铁链在头顶拉动,沉闷而断续。窗外天色灰暗,积压的雨云并未完全散去,一副随时准备卷土重来的架势。空气里浮动着低沉的嗡鸣,混着值日生用力拖地时拖把撞击水桶底部的“咚咚”声,以及后排女生压抑着抽噎、断断续续埋怨衣服鞋袜都被泥水毁掉的抱怨。
讲台上,物理竞赛题册被课代表一本本发下来。深蓝的封皮落在布满泥点的桌面,像一个不合时宜闯入这片残骸的冰冷符号。
铅笔尖在卷子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楚乔阳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复杂的受力分析图上,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左前方那个位置。沐诗婷微低着头,露出一小截后颈,被风吹乱的细碎绒毛贴在皮肤上。她握着笔,用力地在演算纸上推演着什么,动作幅度比平时大,甚至隐隐带一点泄愤似的尖锐感,笔迹在纸面上刮擦的声音格外刺耳。
一本被水汽浸软、边缘卷曲发黄的旧物理竞赛习题册滑落在楚乔阳脚边。他弯腰拾起,刚想随手丢回去,动作却在半空凝滞了。
书页翻开着,泛黄的纸张上印满了细密复杂的演算公式。然而,就在这一页的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空白位置,被人用极细的铅笔描画着——一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纸船轮廓。墨色非常浅淡,像是无心之笔,几乎要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计算式淹没。
这微弱的痕迹,却像一道细微的闪电刺破记忆的浓雾。
他攥着书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将那脆弱发软的纸页捏碎。水浸、拉扯、冰凉浊水拍打着裤腿、石榴枝桠的触感、手心那脆弱纸船的重量……还有那双隔着瓢泼大雨看过来,复杂却带着命令意味的眼睛——她画图求救时近乎孤注一掷的侧影。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滞感卡在喉咙里。仿佛昨天暴雨冲刷掉的泥水,此刻都倒灌回了胸腔,沉重又腥咸。
啪嗒。一声细微的、几乎被教室里的噪音盖过的轻响。
楚乔阳循声抬头。一只浅粉色的纸团,从沐诗婷那个方向飞了过来,路线歪歪斜斜,没有抛物线落在他桌上,而是力度刚好砸在他摊开的竞赛题册那狰狞的纸船轮廓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纸团两秒,伸出指尖,展开。
纸条皱巴巴的,字却依旧工整清俊。内容却一点不客气:
白鹭鸶!浮力守恒定律推导错误,第三行受力平衡错了,力臂方向标反,得重做。
底下还附了一个小小的简笔嘲讽脸:(>﹏<)
甚至特意点了点物理题册上那处空白地带的纸船轮廓,箭头赫然指向她标注错误的那道题。
楚乔阳眉头狠狠一挑。这笨蛋白鹭鸶的名号,还有这该死的精准挑错……
他从书桌最深的角落里,摸出了那盒泡烂的海苔饼干遗骸。饼干碎屑硬结成块,发出一种诡异的摩擦声。指尖沾上甜腻变质的黏腻感。他捏了一小撮渣子,在指腹间捻着,最终面无表情地全塞进了嘴里。劣质海苔的腥咸和纸浆被水长时间浸泡后的霉涩感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沿着舌根向上爬,霸道地覆盖了所有感官。
他猛地抓起橡皮,用力擦掉习题册上那只铅笔小船的轮廓,铅笔灰屑在指腹留下肮脏的污痕。然后,他从课桌抽屉最深处抽出一张崭新光洁的稿纸。用力,再用力地对折、压痕、翻转——一艘带着简陋船篷的纸船雏形再次在他指端倔强地撑开了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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