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Scar)。”
李医生的声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留下一个无形的、却重若千钧的烙印。Phase 3:溯源与重映射(Tracing & Remapping)。这不再是观察、记录、甚至干预,这是…掘墓。是向着痛苦的最源头,那最初的一刻,那最细微的触碰,进行一场逆向的、冷酷的…考古发掘。目标,是找到那触碰在他自己大脑中留下的、隐藏的“伤痕”。
程野瘫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送上钻探台的地层样本,即将被最精密的钻头,一层层剥离,直至暴露出最深处的、那个灾难性的断层。
所有之前的“干预”暂停了。药物换成了另一种更温和的、旨在“提高神经可塑性和记忆检索清晰度”的透明胶囊。环境刺激装置彻底静默。平板电脑上的任务清单更新为单一且偏执的指令:“深度回溯。聚焦‘事件前’及‘事件起始瞬间’的感官与认知细节。寻找异常感知或思维中断点。”
训练变得更加…内省和…煎熬。
程野被迫长时间地闭目静坐,如同一个蹩脚的冥想者,在李医生或冰冷合成音的引导下,一次次重返那个周六的下午,那个阳光很好、空调很足、爵士乐慵懒流淌的奶茶店卡座。
他需要回忆走进店门时脚底踩到的一块略微松动的地砖。
需要回忆空气中甜腻奶茶香与隔壁桌烟味残留的混合气味。
需要回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手背上投下的条纹状光斑的温度。
需要回忆她说话时嘴角沾到的一点奶盖的反光。
需要回忆自己冰美式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的轨迹。
每一个细节都被要求放大,慢放,反复检视。李医生似乎在寻找某种…预兆,某种在灾难发生前就已存在的、细微的不和谐音。
这个过程极度消耗心神。程野的精神在过度专注和涣散之间剧烈摇摆,头痛日益加剧,幻觉和现实感的丧失更加频繁。他时常觉得自己还坐在那个卡座里,指尖残留着陶瓷杯壁的冰凉,耳边是她模糊的笑语,直到护士送药的声音才将他猛地拽回冰冷的病房,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失落。
他并未找到任何所谓的“异常感知或思维中断点”。那段记忆,直到触碰发生的前一秒,都平凡得令人窒息,温暖得令人心碎。每一次回溯,都像是在用钝刀反复切割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李医生对这份“缺乏进展”似乎并不意外,甚至…颇为满意?他认为这证明了“伤痕”的隐蔽和深度,需要更精密的“工具”来挖掘。
新的“工具”很快到来。
那是一套复杂的、连接着平板电脑的生物反馈装置。指尖传感器监测皮电和血容量脉冲,呼吸传感器监测呼吸节奏和深度,额贴电极监测简单的脑波活动。程野被要求在进行“深度回溯”时佩戴它,系统会实时监测他的生理指标,并在他“沉浸度”不足时给予提示,或在他情绪波动过大时预警,要求他“保持观察距离”。
他成了一台被监控着进行自我拆解的机器。
同时,李医生开始引入定向联想触发。他会突然播放一段慵懒的爵士钢琴曲片段(和奶茶店那首一样),或者让护士送来一杯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类似奶盖味道的营养补充剂,甚至在调节病房空调时,突然将温度调低,模拟那天奶茶店的冷气… 然后要求程野立刻报告任何被引发的记忆碎片或生理反应。
这种环境与记忆的刻意混淆,加剧了程野的现实解体感。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围绕那个下午无限循环的、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他的过去,被切割、研磨、重组,变成了实验室里随意取用的刺激源。
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时常莫名地流泪或陷入呆滞。他对那杯打翻的奶茶产生了强烈的、毫无理由的恐惧性回避,甚至看到护士送来的白色液体流食都会引发干呕。他开始在夜里惊醒,尖叫着“杯子!”,浑身被冷汗湿透。
李医生冷静地记录着这一切,称之为“创伤记忆激活后的特异性应激反应”,是“有价值的边缘数据”。
程野正在被从内到外地…重装系统。而他原有的、属于“程野”的人格和记忆,正在这残酷的 process 中,一点点地…崩解。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午的定向触发训练中。
当时,护士刚刚喷洒了一种带有甜腻奶香的空气清新剂(李医生的指令)。程野瞬间被拽回那个卡座,胃部一阵翻搅,强忍着恶心,进行深度回溯。
李医生的合成音引导着:“聚焦触碰前五秒。视觉焦点。你当时在看什么?”
“在看…她的吸管…蓝色的…纸吸管…”程野声音干涩,“…她咬着吸管…喝了一口…嘴角有奶盖…”
“触觉。桌面的质感。”
“…光滑…有点凉…木头的纹理…”
“听觉。背景音。”
“…音乐…她的呼吸声…隔壁桌的笑声…杯子摩擦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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