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像一块冰冷的铁,紧贴着程野的胸口。里面那些墨迹淋漓的记录,不再是无助的宣泄,而变成了一份份残酷的、来自刑讯现场的证词。他蜷缩在远离那面墙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稍微削弱那无孔不入的连接。但低烧带来的湿冷汗水,心脏偶尔突兀的停顿或狂跳,以及右肩幻肢那挥之不去的、隐隐的钝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刑期是内置的,无处可逃。
绝对的静养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酷刑。每一次护士进来送药、换药,他都紧绷着神经,恐惧着下一次“同步”会在他毫无防备时突然降临。他甚至开始害怕听到隔壁的任何声响,无论是痛苦的,还是仅仅是正常的活动声。因为任何声音,都可能成为触发那可怕连接的扳机。
李医生依旧每天出现,检查,记录。他的目光更加锐利,像扫描仪一样掠过程野苍白汗湿的脸、微微颤抖的手指、以及那双深处藏着惊惧却强行维持空洞的眼睛。他查看了程野在极度恐惧下写下的那份关于“幻肢痛同步”的记录,眉头紧紧蹙起,沉默的时间比以往更长。
“植物神经系统和镜像神经元在极端创伤下的超敏反应和异常耦合。”李医生最终给出了一个更长、更复杂,但听起来依旧属于“心因性”范畴的解释。他调整了药物,增加了稳定神经功能的成分。“尽量避免情绪波动。尝试深呼吸。如果再有…异常感知,立刻记录细节,包括持续时间和强度。”
避免情绪波动?
记录细节?
程野听着这些指令,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荒谬感涌上喉咙。他像是在被告知如何在一场持续的空袭中保持优雅的下午茶礼仪。
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麻木地点头。他知道,在李医生的科学框架里,只能存在“心因性”的解释。任何超出这个范畴的可能性,都会被视为疯子的臆想。而他,不能成为一个彻底的疯子。那最后一点理性的外壳,是他还能留在这间病房,而不是被转入精神科的唯一理由。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静止。除了必要的生理活动,他几乎不再动弹。像一具刻意降低能耗的机器,试图减少任何可能触发“连接”的概率。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那种低烧带来的昏沉和模糊中,这似乎是唯一能稍微隔绝那可怕同步感的屏障。
然而,连接依旧存在。只是变得更加…诡异和难以预测。
有时,隔壁传来护士轻柔的说话声或仪器正常的滴答声,他的低烧会莫名地稍稍减退,心跳会变得稍微平稳一些——一种反向的、令人不安的“平静同步”。
有时,在深夜的死寂中,他会突然毫无缘由地感到一阵尖锐的心悸和窒息感,仿佛被拖入一个噩梦,而几分钟后,隔壁才会传来许瞳被噩梦惊醒的、压抑的抽泣——仿佛他的身体,提前预警了她的痛苦。
最可怕的一次,是在一个午后。隔壁异常安静。程野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突然,一种极其强烈、却毫无来由的恶心感猛地攫住了他!他猛地翻身干呕,胃部剧烈痉挛,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几乎就在他恶心的感觉达到顶点的瞬间,隔壁传来了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和一阵明显的、清理呕吐物的声响!
他不仅同步她的痛苦,甚至开始同步她的生理反应?!
这种无处不在、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理解的连接,将程野逼到了崩溃的真正边缘。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布满敏感触角的伤口,另一端牢牢系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被动地感受着她每一丝细微的波澜。
绝望之下,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不再试图去“听”去“感受”。他开始尝试一种极致的、近乎自虐的…注意力内耗。
他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某一条细微的裂缝。数着自己的心跳。回忆童年背过的枯燥课文。在脑海里一遍遍演算早已忘记公式的数学题。用尽全部的精神力量,试图将意识牢牢锁死在自己内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切断那向外延伸的、可怕的感知触角。
这过程极其痛苦,如同用钝刀切割自己的神经。精神高度紧绷后的疲惫,比体力耗尽更令人难以承受。但他咬牙坚持着。因为这似乎是唯一一种…可能由他自己主导的、对抗那“同步刑期”的方式。
几天下来,他眼眶深陷,形容枯槁,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憔悴,但眼神里那种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却似乎稍稍淡化了一丝——被一种极度的精神疲惫所覆盖。
李医生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他没有多问,只是在一次检查后,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大脑的可塑性很强。有时候,强行改变注意力的焦点,虽然消耗巨大,但确实能一定程度上…重塑神经通路。”
重塑神经通路。
程野麻木地听着。他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他这笨拙而痛苦的努力,真的能稍微削弱那连接,还是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欺骗。
这天夜里,他依旧在进行着这种艰难的内耗训练。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去感受自己右脚石膏下那细微的、愈合带来的瘙痒感,数着那瘙痒出现的次数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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